肖景行道:“亦群和海宁不结婚了?”
“不结了,婚礼取消了。”
“亦群和我说了,十二月他还有场婚礼,不过,没邀请我们参加。”
邵明子愠怒,不说话。
肖景行却笑了笑:“你都不问,就生气。当年红梅跑到别墅门口闹架时,你都不生气,怎么光会生儿子的气,你知道他要去哪里结婚吗?反正我一把老骨头了,不愿意去。明子,你对别人都很宽容,对自己太苛刻,对亦群也苛刻。”
“景行,你不了解那个女孩,她会让艾伦受苦的。”
“怎么不了解?那个陆琪我见过,公司每年都给我寄年会光碟,我也是她的粉丝。多好,以后我可以让她现场表演,不,最好生个儿子女儿,一家四口,哎,你儿子不行,站我面前唱歌跳舞,这才像个老人家过的生活,是吧。”
邵明子想象这番光景,愣住,再问道:“你不介意艾伦搞出来的这些事?叶家没有再帮衬的必要,还有,对公司对家族,可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肖景行摇头:“如果是五十三、六十三,我会介意,会抄起木棍打断他的腿。可我七十三了,该介意什么?我问他要不要留在信软,他说,希望每个人都能得偿所愿。你说为了信软,他会叫我爹地么?冲着那声爹地,我该让他得偿所愿,让每个人都得偿所愿。”
“你还和他聊了什么?”
肖景行望着她,笑道:“他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是1979年的盛夏早上,天闷云重,似乎要下雨,边防站森严关卡。肖景行一大早就站在了那里,他要接一个人。退伍后,他被分到了这里的县政府,干了两年仍是个普通科员,部队里培养起的那点凌云壮志也似乎快要被沉闷的环境给消磨掉了。
他要接的是一位棉纱厂老板邵庆满,他62年从本地偷渡去香港,十余年后小有身家。当时内地尚未改革开放,但毗邻香港的这个小县城,已是半公开化的引入港资,在村落间开起了无数间的棉纱厂,邵庆满就是其中一位港商。肖景行因为公务接待认识了他,进而成为能聊两句的朋友。
农历七月,邵庆满打算回乡祭祖。边防站只打开一处闸口,哨兵装备荷弹,人流熙熙攘攘,无数人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却没什么杂噪声,通行时请保持肃静。
肖景行等了许久,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他还没看见来人。正当他翘首期盼时,视线中闯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像偶然看见的报纸上的那种女孩。短发、大眼睛、白衬衫、黑裙、小腿肚、再是白袜子、皮鞋。她随着人群慢慢的走到闸口,偶尔抬头看看站在高处的边防兵,眼神中有那么点惧意和好奇。
肖景行想,这是谁家的女儿回乡探亲来了。
女孩刚刚过来,四处张望是否有人来接她时,尖锐声响起,这幅流淌美满的画面即刻就被打断了,喇叭声大喊:“抓住他,他是逃港的,逃港的。”
人群开始骚乱,好几人都越过铁栏往外奔跑,有人撞到女孩,她重重摔在地上,起来时,又听到枪声,吓得赶紧抱头。肖景行越过人群,把她给拉到一边,她双手拿着包,放在身前,说谢谢。士兵开枪了,命中一位逃跑的年轻男子的左小腿,他在不远处倒地痛叫,有人把他拉走了。
女孩开口问:“他们为什么要开枪?”
“他们再逃过去了,就抓不回来了。”
女孩再问:“他们逃过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有人很多年没回来,父母死没死的,都不知道,也许想回来看看。”
“他们有错吗?”
“也许没有。”肖景行回答。听闻英女王又要大赦,每天深夜里不知有多少人想游过这条香江,次日清晨,尸体遍布江面。
女孩子沉默,肖景行想,不是个话多的女孩。
两人站在墙边,一站就是一个小时。下雨了,边防站的墙根本就不是墙,挡不住风雨,肖景行再看手表,问:“没有人来接你吗?”
女孩子道:“我在想,会不会是你。我弟弟一直咳嗽不停,爹地要送他去医院,让我替他回乡。”
“你爹地,是邵庆满?”
“你是……肖叔叔?我叫邵明子。”
他俩站得太久了,雨越下越大,顷刻不停。79年,S市还不是S市,只是个乡下,别说高楼大厦,连条像样点的路都没有。风雨如痴如狂,两人用了四个小时,满身泥泞,才回到了邵庆满的祖屋里。
邵明子坐了下来,陪着他:“就算再回到那一天,我也希望可以见到你。”
肖景行却摇头:“不,明子,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这一切,再回到那一天,我一定不去扶你。无论我对别人怎么坏,他们都还能从我这里拿到想要的东西,可你能在我这儿拿到什么?”
邵明子手指摸过被子,道:“你彻底放下这些事,我就觉得很幸福。”
肖景行伸手抚过她的发髻,脸上动容:“是的,我都不管了。以后我的任务就是跟老天爷斗,跟这幅身体斗,让它能多陪你几年。只不过半身不遂的,希望你不要嫌弃。”
邵明子起身熄灯,朝病床上的人说:“晚安。”
“好了,睡吧,睡吧。”他的一生太过躁动不安,只有在邵明子身边,那份如影相随的饥饿感才会安安静静的睡觉,不被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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