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问能采访您一下吗?我是杭城报的记者,杭城的其他百姓还有你们的家人现在应该很关心、担心你们的现状,我想把你们的现况和消息传递出去,让他们知道。”
“那太好了呀,记者先生,您问吧。”
“哎呀,我也隔离了大半月了,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记者先生也给我拍张照片吧,说不定我婆娘能看到。”
病人们七嘴八舌的,有激动的病人想要站起来靠近沈明他们,但刚站起来就被一旁的护士阻止,“刘先生,您别动,万一靠得近了,这两位记者也感染被隔离了,你们的消息可没人替你们传了。”
一众病人闻言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意思,连声道:“对对对,我不动不动,就站在这儿说。”
纪茂实手上的相机不停地工作着,这个时候相机胶卷十分昂贵,纪茂实每一次出外勤拍照片都是数着数拍照的,能少拍绝不对拍,但是这一回,他完全没有了数照片的想法,他只觉得这些病人脸上的每一个笑容都珍贵,胶卷算什么,他要全拍下来。
“记者,给我也拍一张,说不定我女儿能看到。”
“我也要。”
“好,好,好。”纪茂实傻乎乎地不住点头,不断按着相机快门。
沈明看着众人争先恐后让纪茂实拍照的模样,张了张嘴,问出了他记者生涯中可能最没有营养但却最有意义的一个问题,“你们好吗?”
没有铺垫,一个干巴巴的问题就这么没头没尾地抛出来,沈明自己都听得尴尬,但是一众病人们却十分给面子。
“蛮好的,很好了,我们洗了澡,换了衣服,早上还吃了大肉包呢。”
“是了,虽然前阵子难熬了点,但是看着他们,知道还有人记挂着,没有被放弃,就很高兴了。”一个病人悄悄指了指一旁换点滴的护士说道。
“记者先生啊,您们告诉外头,咱们很好,医生很好,不要替我们担心啊。”那个靠在床头的温婉女子掀开了帘子,轻声说道。
沈明只觉得眼眶里酸酸的,似乎有水汽升腾漫出,他下意识地抬手,却被好几个人异口同声阻止,“不能揉眼睛!”
叶一柏和杨医生正说道兴头上,闻声同时看过去,开口的竟是几个病人,其中那个刚刚唱《贵妃醉酒》的见两个医生看过来,不由笑道:“我听着他们护士医生早上互相提醒了好几遍了,都背会了,出隔离区消毒完成前,不能用手揉眼睛。”
几个护士闹了个大红脸,杨医生也有些讪讪的,确实他们今天第一天也是有些不习惯,所以才会互相提醒。
沈明吸了吸鼻子,眼中带着笑意看向那位郑先生,“先生,我能拍一张您唱《贵妃醉酒》的照片吗?我觉得很好听也很好看。”
那位郑先生闻言眼睛一亮,“当然可以。”他立刻站起身来,站在病床边一只手捏成兰花指开始好看地摆动,“通宵酒,啊,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啊!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照片“咔嚓”一声,将迎着光甩袖清唱的男子拍了进去。
接下来是三楼,中度病症隔离区的气氛明显比轻症隔离区的沉重稍许,他们大都安静地在病床上躺着,看到叶一柏和沈明几人过来,有力气地会稍稍坐起来和叶一柏打招呼。
为了让病人们放心在隔离医院里修养,医院的工作人员在他们到医院时就详细和他们介绍了临时医院的情况,为了增加病人信心,叶医生头上那些金光闪闪的头衔自然又被拿出来说了一遍。
医护人员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是华国最好的,乃至全世界都排的上名的大医生在给他们看病,让他们一定不要放弃。
“药物库存那边我会想办法,该用还是要用起来,但是激素药的后遗症还是比较厉害的,肺部表现不明显的药量要注意控制。”
“好的,叶医生。”
叶一柏说话间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在扯自己的裤脚,他低头看去,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仰着头看着他。
“叶医生,陈医生说您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医生,您还给英国的大使看过病,您能治好我阿妈吗?”小女孩的声音有些沙哑,边说边还有些咳嗽。
感觉到自己要咳嗽的时候,小女孩乖巧地往后退了两步,侧过头去才咳出声来,叶一柏心中一暖,他明白这个小姑娘是在用自己的方法保护他。
“世界上最厉害的医生?”叶一柏重复了一遍,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刚刚十分正经严肃地和叶一柏汇报中度病症隔离区病人情况的陈医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这咳嗽的声势比之有些病人还要夸张几分,使得几个护士迅速远离了他。
叶一柏转头看向陈医生,严肃道:“没事吧,有任何不舒服立刻上报。”
陈医生低着头不停摆手,“我……我只是被口水呛住了。”论当场社死是怎样一种感受,陈医生低着头不敢再看叶一柏一眼。
但是病人们显然没有体会到陈医生的尴尬,继续道:“叶医生,您别谦虚了,您看您的新闻和杂志都贴在那儿呢,您这样的人物能给我们来看病,我们也是真的高兴。”有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根柱子。
叶一柏顺着中年男子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三楼大堂中间的一根大柱子上,整整齐齐地贴了一面报纸和杂志上裁减下来的,有关他的新闻。
有他当初在车祸现场救托马斯一家的新闻,有他《周六邮报》上的采访,有他登上《柳叶刀》的新闻以及林林总总的,除了《柳叶刀》杂志国内不好买那份论文没贴上去,其他有关他的新闻几乎都贴在上面了。
叶一柏迈步向柱子旁走去,刚刚还神采飞扬的陈医生的头已经快埋到地上去了,他头低得低低的,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沈明和纪茂实愣是从这位陈医生身上感受到了那股子纠结和社死的尴尬和绝望,陈医生纠结了好一会,才犹犹豫豫地也向那根柱子旁走去。
沈明和纪茂实对视一眼,赶忙跟上。
叶一柏认认真真地看着,连他自己都没有看过这么多关于自己的报道,特别是这些大都是杭城的报社发的,叶一柏还在其中一篇的报道编纂人中看到了沈明的名字。
“我就是想鼓励一下病人的信心,您是我的偶像,我一直想像您一样,凭借自己的专业能力让洋人也不得不承认我们华国是有了不起的医生的,病人们看到很高兴的,他们觉得您连断了的手指都能缝起来,连让不能笑的人重新找回笑声,您肯定能治好他们。当然,我是医生,我知道这不是一回事,但是……”
陈医生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是,我觉得,病人的信心对于治愈病症是很有帮助的。”
叶一柏看着这满墙柱子上的自己,想要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但是太阳穴离眼睛太近了,他还没消毒,不可以,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下,脸上的表情怪异又尴尬。
“咔嚓。”一声相机的声响响起。
面色怪异的叶一柏,神情尴尬的陈医生,以及满墙的报道和荣誉和温柔的太阳光一起,被摄进了相机里。
第237章
二楼三楼的轻松和温馨给了沈明和纪茂实一种鼠疫并不是那么可怕的错觉,他们有些兴奋跟着叶一柏上了四楼,然后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步履匆匆的医务人员,震天的咳嗽声。
“快快快。”
鼠疫重症到了一定的程度,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两个医生飞快跑过三人身边,“还能呼吸吗?呼吸囊,用力,用力吸。”
隔离区里只听得到医生的喊叫声和病人用力呼吸的声音,他真的很用力了,他的呼吸道发出好似下水道堵塞才会发出的声响,但周围病人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有的故意侧过头去,有的直接用被子闷上了眼睛。
“好,好,就这样。缓过来就好了。”
病人发出了一声如打嗝般的声响,随即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叶一柏暗自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两个有些被吓到的记者,轻声道:“鼠疫一旦发展到重症,大部分都是呼吸衰竭的结局,所以我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帮助。”
叶一柏认真地看向沈明和纪茂实,沈明和纪茂实闻言指了指自己,“我们?”
“叶医生。”
“叶医生,您来了?是有什么事吗?”做完急救的医生们这时候也看到了叶一柏等人,快步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呼。
症区进出都要消毒换防护服,进出一趟十分不方便,一般医务人员没有要要紧的事是绝对不会频繁进入重症区的,叶一柏两个小时前才来过,所以几位医生的第一反应就是叶医生有什么重要的事。
叶一柏对他们笑笑,“没什么,你们去忙,我带两个记者朋友来看看,总要让大家的努力被看到。”
几位医生露出苦笑来,“看不看到倒是没什么,但总是希望我们的努力能看到成果。”说着,他的目光不由再次落在刚刚才缓过气来的病人身上,他们非常明白,他们能救他一次,但不一定能救第二次第三次,而这里大多数人的命运都是一样的。
“会的。”叶一柏目光扫过这安静地有些压抑的重症区,嘴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几位医生都还有事忙,说了两句就匆匆离开。
“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叶一柏转头看向沈明和纪茂实,“哦,对了,是请求你们的帮助。”可能是昨天晚上一夜没睡的原因吧,叶一柏觉得自己的脑子反应有些迟钝。
“叶医生,您说的哪里话,如果我们能帮上忙,那我们肯定是求之不得啊,这本来就是我们所有杭城人的事情,哪有什么帮忙不帮忙的说法。”沈明连忙道。
叶一柏斟酌了一番语言,用尽量简洁的语言介绍了一番血清疗法。
“抗疫到了这个阶段,很多事情不是单靠我们医生可以做到的。鼠疫没有对症的药物,轻症和中度症状的患者还有抗自身免疫力加上药物支持撑过去的机会,但是到了重症,现有的药物已经很难对病人有所帮助,血清疗法虽说是一种比较新的治疗方式,但是它的创始人贝林在1901年借此获得了诺贝尔奖,可以看得出它的效果是被世界主流医学界认可的。”
沈明迅速拿出纸笔,飞快记录着叶一柏的话,他的笔尖微微颤抖着,经历过刚才的一幕,他很明白他笔下的这一段话意味着什么。
“叶医生,您的意思是已经治愈的鼠疫患者的血能够帮助重症病人是吗?”沈明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是一个记者,他必须对笔下的每一个字复杂。
“对,准确来说,最好是治愈后60-80天的鼠疫患者,这时候他们体内的抗体是最多的,效果也最好,当然,因为杭城爆发鼠疫的时间较短,如果没有足够的满足条件的治愈患者,我们也可以适当放宽,到一个半月,也就是45-80天。”
“那抽血对于那些治愈的手术患者会有伤害吗?”
“适当的献血量对于人体是不会有伤害的,也不会有任何后遗症,200-400毫升,根据个人体重不同我们会抽取不同剂量的血液,重症病人的血液需求量比较大,因此往往7-10个治愈病人才能支撑一个重症病人,而且还要考虑血型因素,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多多报道将整个杭城动员起来,这样……”叶一柏余光扫过重症区里静静躺着的病人,“这样,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沈明不住地点着头,纪茂实是摄影师,文字功底比沈明差了不少,但是他非常明白这篇新闻的意义,他一个字一个字将叶一柏的话全部记了下来,明明是寒冷的冬天,但却感觉到一丝热意来,是血液的热度。
沈明和纪茂实很明白,这篇新闻能真真正正让他们记者的力量体现在这次抗疫中,杭城是杭城人之杭城,回想起《告杭城居民书》里掷地有声的文字,沈明和纪茂实的笔尖有有些颤抖,文字是有力量的,但文字的力量来源于现实,他们何其有幸能为杭城为这些躺在病床上的同胞,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叶医生,能请您写一份倡议书吗?”沈明忽然道。
叶一柏诧异地看他,“我?”
叶大医生手术刀玩得溜,但是语文水平可称不上高,当然按照90年后的标准来说,他语文成绩也不差,不然也不能考上国内顶尖的学校再获得世界名校的交换机会,但是1933年的民国,文人们虽大力倡导白话,但报纸上的大部分文章还是用白话和文言结合的方式来写的。
虽比之前晦涩难懂的纯文言文好得多,但这还是不是叶医生能够挑战的难度。
“我不擅长这个。”叶一柏如实道。
沈明摇头,他努力想要说服叶一柏,“叶医生,您随便写两句就行,您不知道您现在的影响力,您说的话的力度和我们的完全不同。”
叶一柏更诧异了,他来到东县后几乎接收不到外界的消息,根本不知道他如今已经被杭城里的文人捧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他只当沈明在和他说客气话,他沉吟片刻道:“术业有专攻,倡议书我真的写不来,不过采访中如果要以我的口吻叙述的话,那么……就写这两句吧,第一,我以我的职业道德保证,适当的献血不会对个人人体造成任何伤害,第二,除了祈祷奇迹外,血清疗法已经是这些重症病人最后的希望了,如果有符合条件的朋友愿意伸出援手,我们和我们的病人都会十分感激。”
接下来的参观中,纪茂实和沈明再次见证了一次抢救和一个病人的离开,这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让两人拍照的手都格外沉重。
然而在采访病人阶段,两人却惊讶地发现重症区大部分病人的心态好得令人惊讶,经过临时隔离点隔离十五天的他们熬过了最绝望的日子,已经慢慢开始接受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事实。
“蛮好了,真的蛮好了,早点来看,这里不吃人的。”
“你们从楼下上来的,见到一个小女孩,八岁,这么高,脸尖尖的,很可爱。”
纪茂实闻言立刻点头,“见过,她很好,我还给她拍了照片,可惜这里没有暗室,胶卷见光就不能用了……”
“很好就好,很好就好,她能活着,就好了。”女子对着纪茂实的镜头,露出一个笑容来,随即她转向叶一柏,“医生,如果我有一天像老陈那样了,就不用浪费时间救了,省下来的时间多帮我看看女儿,谢谢您了。”
叶一柏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手背,“您放心,我会帮您照看的。”
在女人安心而感激的神情中,叶一柏慢慢直起身子来,“好了,我们出去吧,别打扰病人休息了。”说着他带着沈明和纪茂实向隔离区外走去。
等到走到走廊,确定病人们都听不见了,叶一柏才继续道:“这回在东县爆发的大多是肺鼠疫,这种病症的发展是非常快的,在没有任何医疗介入的情况下,发病后病人2-3天就会呼吸衰竭,这批重症病人都是从临时隔离点转移过来的,大部分已经错失了医疗介入的最好时机,我们能做的就是最大程度延长他们的生命。”
“这就好比是一场实力不对等的战争。”叶一柏边走边说道:“鼠疫耶尔森菌和人体自身抵免疫力的斗争,因为没有对症的药物,我们医生能做的就是在两军对垒期间不断提供食物、水等后勤物资,好让病人坚持地更久一点,但这好比是困兽犹斗,没有增援,再顽强的军队都抵挡不了不断增加的耶尔森菌。我这样说,你们可以理解吧。”
纪茂实和沈明点点头,虽然两人听不懂耶尔森菌、免疫细胞等专业名词,但叶一柏已经解释得非常形象且清楚了,让他们这种不懂医学的都能迅速明白了重症病人此时面临的境况。
“而治愈病人体内的抗体就好比是一群战胜过鼠疫耶尔森菌的战士,他们有过战胜敌人的经验且在已经完全消灭耶尔森菌病人的体内已经不需要发挥作用了,而这时候用血清疗法,将治愈病人的血浆输给重症病人,就好比给了重症病人体内顽强抵抗的军队强有力的增援,源源不断的增援和切实的后勤保障,这场战役就有了胜利的希望了。”
纪茂实和沈明闻言只觉得心潮澎湃,就好像他们也成了这场战役中的参与者,两人回头向重症区望去,透过透明的玻璃,两人能看到一条条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生命。
“叶医生,我们一定尽力,不,我们一定做好。”沈明郑重道。
第238章
“鹏村那边还好,场面还控制得住,洋村这边已经爆发了肢体冲突,我强压着兄弟不让动枪,但是长此以往下去,我不一定压得住,毕竟维持秩序的除了我们警事局,还有您调来的那批士兵。
鹏村那边要求见叶医生,他们对叶医生的印象很好,如果叶医生能够出面,或许能够平息这场争端。”方贺站在裴泽弼身后,微微弯着腰低头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