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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娴用碗遮着嘴,但弯弯的眉眼已经暴露了主人当下愉悦的心情。
    裴泽弼一怔,他看着碗里的土豆,向来冷肃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温情来,“谢谢妈。”
    张素娥的筷子掉落在地上,叶娴和叶一柏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人的笑声中伴随着张素娥“真是的,冷不丁一声吓人啊,大冷天还要让我去洗筷子”的抱怨声,在这寒冷的冬日竟显出一分别样的温馨来。
    叶一柏初八就要北上平津,他本想着大年初二再开始交接工作,但是其他医生却是执意让叶一柏在年前完成交接。
    “叶医生,您年后就要北上,总要留几天时间和亲人团聚下,更何况我们现在交接好,这段时间我们还联系得上您,也好方便请教,不然没有个过渡时间,我们心里也还是没谱。”
    叶一柏一听,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就着手准备交接事宜。
    “磺胺数量有限,大批量到货肯定是年十五以后了,还不一定,所以控制用量,特别是重症危急病人,到了这一地步,磺胺对他的效果大多是不如血清疗法的,随着治愈病人的增加,以后能提供的血浆会越来越多,虽说血清疗法有其弊端,但瑕不掩瑜,这是重症病人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不能因为麻烦而用磺胺取代。
    还有,做好治愈病人登记工作,出院前做好说服工作,我知道这有时候有些为难你们,医生嘛,总是有点清高的,但是想想楼上的病人,偶尔放下一点自己的骄傲和面子,不丢人。是了,这是我还得和唐院长嘱咐一声,市区的病人可不比我们少。”
    叶医生一边将手里的资料一份份交给许元和,“许医生,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许元和摇头苦笑,“看您说的,您本来就是来帮忙的,我是杭城的医生,东县是我的家乡,我是应该的,您年后就要北上平津,可千万小心,我们杭城的情况和那边比,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叶一柏点头,“放心,我心里有数。”
    饶是动作再快,将所有的事都交接好,已经是大年三十的下午了。张素娥、叶娴、裴泽弼都在,杭城那边并没有什么人是值得他们做三个小时车去共度除夕的,于是四人都留了下来。
    春节是刻在华国人骨血里的节日,到了大年三十,饶是远离城市的隔离小村里,也弥漫起一股子欢喜的气氛来,送物资的人特地给忠华村的隔离医院送来许多面粉和年糕,年三十一早,厨房里的就传出年糕汤和小圆子的香味,引得病人们也频频向外张望。
    几个小护士更是穿着笨重的防护服往临时护士台的上头挂红绸,甚至还有人异想天开想要在医院门口挂红灯笼的。
    “这本身就是礼堂改的,门口还有专门用来挂灯笼的地方,这大过年的,我们也喜气下。”这理由还挺正当,叶一柏思忖片刻,在小护士们期待的目光中答应了下来。
    “叶医生万岁!”小护士们欢呼雀跃着,穿着笨重的防护服都跳得格外轻快。
    “左边,左边点,不不,太过去了,再往右一点,歪了,叶医生,歪了。”
    “裴先生,您和叶医生的灯笼得对称,这样才能显出是一对,和和美美。”
    两个小护士指挥着叶一柏和裴泽弼,两人各自爬上梯子去挂灯笼,闻言,对视一眼,默契地露出一丝笑容来。
    两个燃着烛火的红彤彤的大灯笼,被两人挂到了医院门口的两边。
    “一对,和和美美的。”裴泽弼从梯子上跳下来,举手扶住正从上面往下爬的叶一柏。
    叶一柏自然知道裴泽弼话中的深意,耳尖慢慢出现一丝红色,“嗯。”
    年糕汤和园子的香味在医院里飘散,轻症病人们将床拼了起来,一大群人围在一块吃着小圆子,有人不死心问阿姨,“能让我吃口年糕汤不,这大年三十不吃这一口,我心里过不去啊。”
    阿姨将床头柜上的盆子一收,“吃了这一口,你胃里过不去,医生不让,我也没办法,要不我给你盛口汤?”
    “行,汤也好啊。”
    中度症状区则温和许多,又躺又坐,轻声地说着家里人的事,那个和妈妈分开的小姑娘被允许去看重症区看母亲,正激动地不停捋着自己的辫子。
    重症区安安静静的,但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窗外,他们这个位置看下去正好看到大门口那两个红灯笼,红得热烈,红得喜庆,就像输进他们身体里的血一样,格外好看。
    “阿妈。”小姑娘清脆而惊喜的叫声打破了一室的寂静,护士小张领着小姑娘走到她母亲身边,“除夕还是要一家人一起过的,新年好呀。”
    “新年好。”
    “新年好。”
    病人们也笑呵呵地向这个护士小姑娘送出自己的祝福。
    烟花乍响,几个警戒线旁的黑制服们发出欢呼声,整个医院里几乎能自由行动的人,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都站到了窗边,看着这个红色的烟花在黑色的上空盛开,心中的焦躁和恐惧也似乎随着这烟花的消失而慢慢消散。
    “会越来越好的。”一个白大褂轻声说道。
    “对,会越来越好的。”他旁边的同事和病人应和道。
    叶一柏的除夕夜是在这个东县的小山村度过的,黑制服警员们、白大褂医生们还有后勤人员以及几个治愈出院的病人围坐在一起,过了一个简单而难忘的除夕夜。
    第二日一早,叶一柏四人就坐上了回杭城的车子,倒不是说叶一柏急着回市区,而是唐传芳已经已经催了好几回,想要叶一柏带一些磺胺和血清疗法成功的病历回来。
    虽说忠华村也接上了电话,两边可以通过电话进行交流,但是很多事情在电话里根本说不清楚,唐传芳有心来忠华村一趟,但是随着普查工作的加快,杭城市区里的病人也越来越多,他实在抽不开身。
    磺胺的事他还是从报纸上知道的,一知道,他就要求分一部分磺胺给市区医院,这要求并不过分,东县的病人是病人,市区的病人也是病人,按理说不该厚此薄彼。
    但是人总是有私心的,医生也是,三个病区自己都分不过来了,让他们按照药物使用效率最大化原则挑选病人,医生们几乎是咬碎牙才把有些病人剔除磺胺使用名单的,再让他们减人对他们来说跟要他们命似的。
    但是情感和理智总要做出选择的,大年初一的早上,叶一柏还是从忠华村隔离医院带走了一沓血清疗法治疗后有明显改善的病历和二十支磺胺。
    叶一柏坐在车上离开,他并没有发现几个协助警员们封锁警戒线的士兵,对着他的车子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车子驶近城区,新年的味道越发浓郁起来,街道大概刚刚清理过,两边的店面都是窗明几净的,小孩子们穿上了崭新的衣服,欢欢喜喜地在街两旁奔跑,而勤奋的小贩在新年的第一天就开始工作。
    “灯笼,红通通的灯笼。”
    “馄饨,新年的第一锅馄饨。”
    张素娥斜靠在窗边,目光落在这条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上,一转眼她离开家竟有二十多年了,阿爹阿妈都走了,只剩下阿弟一个人了……
    不远处的巷子口传来嘈杂的争吵声,好像是两个女人在吵架,围观的群众太多挡住了车子前行的路。
    “你们全家才玩死人骨头呢,我们家老张那叫法医,是吃公家饭的,现在是民主社会,少把老一套往我们身上套。”女子声音十分强势和尖利。
    “哟,还法医呢,人家医生治病救人,你们带个医字就玩死人骨头,还好意思说。我有哪里说错了吗?按三十年前算,你们就是贱民,贱民!”
    第242章
    大年初一这种日子,街坊四邻们显然也不想闹得太过不愉快,见两人越吵越厉害,纷纷上前劝阻。
    “前面停一下车。”张素娥突兀出声。
    司机闻声下意识地踩住刹车,因为踩得着急,车子里众人除了裴泽弼没动,其他人身子都随着惯性向前冲去。
    “对不起,对不起,裴先生,叶医生,我不是故意的。”开车的司机将车停住,随后转过头来不住地道歉。
    叶一柏摆摆手,表示不介意,他刚想问张素娥为什么忽然让司机停车,却见张素娥已然推门走了下去。
    人群中张鸿艰难地往前挤着,因为腿脚并不灵便的缘故,显得格外窘迫。
    “对不住,让让。”
    “谢谢谢谢,麻烦让让。”
    他拨开拥挤的人群向冲突中心走去,两个女人被几个街坊分开,但是嘴里却谁也不饶人,说话越来越难听。
    张鸿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他快步上前,因为走得快,这脚跛得就越发明显了。
    “春儿,别吵了,咱们回家吧。”张鸿上前拉住了其中一个女人的袖子。
    那个被叫做春儿的妇女见张鸿出来,吓了一条,也顾不上和另一个女人吵架了,转头急道:“你咋就自己出来了,那几个混小子呢,都自己去玩了?真是讨打。”
    “没事没事,我好多了,咱赶紧回去吧。”张鸿道。
    春儿被张鸿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心里的火气也散了大半,她点点头,拿起地上的菜篮子就要跟着张鸿往回走,却听到那个女人追着喊道:“赵春,你真当你还是原来的娇小姐,你选了个这样的人,就活该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
    女人尖利的声音就像金属和玻璃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让在场的许多人下意识地皱眉。
    “侬这个没宁教的,讲出来的话跟侬这个宁一样,难听又难看。”张素娥气冲冲地上去,论打架骂人,她可从来不输谁。
    于是好不容易快平息的闹剧,又开始吵嚷起来,眼看着张素娥就要和这个女人上演全武行了,叶一柏裴泽弼叶娴几人也赶忙下车,穿着黑制服的司机见状也迅速跟了下来。
    司机这身黑制服也是挺唬人的,让围观的群众立刻让出了一条道来。
    这时候张素娥和那个女人都快相互扯上头发了,叶一柏和叶娴赶忙一左一右扶住自己的母亲,“妈,阿妈,头发乱了,头发乱了。”叶娴知道张素娥最重形象,赶忙捡重点着说。
    果然,张素娥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那个女人头发的手,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头发,叶一柏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做手术、组织抗疫都没有阻止亲妈打架来得令他心惊胆战。
    张素娥还嫌不解气,边被叶一柏叶娴拽着还继续要跟人吵。
    那女子也不是好相与的,见张素娥无缘无故冲上来,开口就是骂人的话,也毫不客气地回怼,“我没人教,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有你这样的阿妈教着,你子女还不如我呢……”
    女人看着叶一柏和叶娴,实在说不出他们长得也难看的话,只好挑着没人教说事,只是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认出了叶一柏。
    “叶医生?”人群中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随即这个声音变得坚定起来,“叶医生,真的是叶医生!叶医生,您回来过年了啊。”年轻男子欣喜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朵。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虽说1933年相机的像素不高,但是叶一柏这几日频频出现在报纸上,再加上他长相出色,容貌辨识度极高,这声叶医生一出来,许多人也认出了叶一柏。
    旁边冷眼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变得热情而激动起来。
    “叶医生,新年好啊。”
    “叶医生,您辛苦,谢谢您救了咱杭城这么多人。”
    “叶医生……”
    “叶医生……”
    叶一柏哪里有过这样被一大群人围着热情感激追捧的时候,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裴泽弼上前将叶一柏护在身后。
    “不好意思,大家,叶医生昨天没睡几个小时,今天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从东县到这里,实在有些累了,大家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好不好。”
    众人一听,哪有不应的,居然都不用裴泽弼和司机开路众人就让出了一条道来,他们安安静静地看着叶一柏一行,眼里满是感激和钦佩。
    张素娥站在叶一柏旁边,感受着众人崇敬的目光,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真乱了?乱成什么样了?早知道就不跟那个女人打架,骂两句过过瘾就算了。
    “谢谢。”叶一柏微微低头向让出道来的道谢。
    “叶医生早点回去休息。”
    “对,叶医生早点回去休息。”
    各种不同的声音汇聚成一句句关心的话,叶一柏只觉得连着几天缺觉的疲惫感一扫而空,这种付出后得到反馈的感觉,真的好得惊人啊。
    刚刚那个和张素娥吵架的女人听到有人叫出叶一柏的身份后,当下就呆愣在了原地,虽说她是市井妇女,但也知道这位叶医生的故事,放弃上海市洋人医院的高薪,冒着生命危险来杭城,一个多月,控制住了杭城的疫情,给鼠疫患者挣了一条生路出来,年后又要北上,再次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平津城抗疫。
    那些个街边茶馆的读书人说起这位叶医生来,也都感叹,“不愧国士之名。”
    最重要的是,她的老父亲就是因为这位叶医生的血清疗法,才在阎王爷跟前抢回一条命来,这是她的恩人啊。
    “叶医生!”女人的声音乍然响起。
    叶一柏几人回过头去,只见刚刚如泼妇般的女人低垂着头,她抬起手来狠狠抽了自己一下,“对不住。”
    女人这下抽得极狠,不多时脸就红肿起来,吓了叶一柏一跳,“没事的,我阿妈性子也急了点,不过张鸿是我舅舅,若是按您的说法,我也是半个贱籍。邻里之间起冲突在所难免,但这种话未免伤了感情了。”叶一柏不轻不重地说道。
    女子闻言,愧色更重,低着头不断说着对不起。
    叶一柏没有和她多说,而是转身对另一个刚刚前去劝架的街坊说道:“让那位大婶早点回去休息吧,大冷天的,邻里之间吵吵正常,是吧,舅妈。”叶一柏看向赵春。
    赵春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到现在还有一种恍若梦中的不真实感,那报纸上的大人物,正站在她面前叫她舅妈?
    “舅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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