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又补充:“只开一季也很美,剩下的三季就用来等待,哪里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憋了半天也没话,只好扭过身来把脸埋在他怀里,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可是……可是这花不太吉利……”
可不是?
短命的寓意绝算不得好,当初她只种了一丛家里便出了朝夕倾覆的大事……虽则实际上这两件事并不相关、强行牵到一处论只是迷信,可终归……
……令人有些不安。
他听完她的担忧后却笑了,低垂的眉眼十分温柔,伸手轻轻摸摸她的脸,问:“你还信这些?”
她撇了撇嘴,有点不服气,就反问他:“你不信?”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很正经地答复她,“自然不信。”
她又哼了一声、神情更别扭,忽而觉得自己辜负了留洋的背景、怎么也开始被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圈住了,转念过后再看这满园的木槿花便更觉得喜欢——很喜欢,特别喜欢,越看越喜欢。
“我可以带我的家人来看么?”她又高兴起来了,美丽的眼睛十分明亮,“其实母亲也喜欢木槿的,只是之前碍着父亲才一直没表现出来——还有我二哥,我要好好跟他炫耀一下!这么大一片花!”
他也实在喜欢她喜欢得太多了一些、只要看到她高兴心里便觉得满足,此刻还忍不住要在满园盛开的白花中低下头温柔地亲吻她,亲昵到无以复加。
“当然,”他声音低低地回答,“都随你。”
她的眼睛弯起来、又垫着脚吻了他一下,没一会儿又开始盘算要在官邸办一个小小的茶会了,还说:“我要把静慈也接过来,她总闷在那个小房子里恐怕也是糟心,要出来透透气才好的——到时我把二哥也叫上,至少让他们两个能说上几句话……”
她正仔仔细细地计划着,他的眉头却微微皱了一皱,她瞧见了、以为他是不喜欢外人到家里来,于是就问他:“怎么?你不喜欢我叫朋友过来?”
他回过神来,立刻说“不是”,顿了顿又对她解释:“我只是刚刚想起来,即便你不请她……过几天她也是要来的。”
第151章 脸色 “他怎么下得去手?真是连畜生都……
薛静慈的确是要到巡阅使官邸拜访的, 原因在于要随同自己的丈夫高立明一同赴宴。
说来也巧,高立明的父亲高勋正是此次北京派来与徐冰砚谈判的官员之一,眼下磋商结束、两边也算达成了合意, 自然要办一场体面的庆功宴来维系双方的情谊, 顺便还要把即将上任的安徽都督朱碣润和浙江都督宋仲亭引荐给他们的上峰。
高立明作为高勋最宠爱的小儿子自然不会缺席这等重要的场合, 而薛静慈作为他的妻子也不得不陪同露面, 尽管她的身体其实……
……不提也罢。
算起来高立明由京回沪也有两月上下了,这段日子却一直住在饭店、始终不曾回家, 大概也是因为嫌弃自己那位病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的晦气妻子——他何必回家找气受?一个在婚前就把自己的嫁妆不明不白尽给了个不知道姓名的野男人的女人、一个拼命抵抗拒绝跟丈夫亲热的女人,他要她有什么用?给自己添堵么?
可他也有不得不回家的时候——譬如眼下,他就要耐着性子回去通知她礼拜五晚上和自己一起前往巡阅使官邸赴宴。
说不上多么宽敞的小洋楼看上去有些穷酸,薛静慈便和她的陪嫁丫头一起住在这里, 安安静静与世无争;高立明进门时她的神情有些仓皇,大概是还在介意上回他酒后欲强行亲近她的事,他于是更加觉得倒胃口, 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要娶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女人做妻子。
“后天把时间空出来, ”他站在门口生硬地命令她,“跟我一起出席宴会。”
蛮横的男人忽然出现, 薛小姐的身体已经因为紧张而僵硬起来, 她坐在沙发的角落没有动,只是谨慎地问了一句是什么宴会,没想到只这么一句话就触怒了不耐烦的男人,他的声音一下子拔高, 怒喝:“让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令正要端茶上桌的彩娟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茶杯和托盘一并狠狠摔在了地上,“啪嚓”一声,刺耳的响。
高立明烦躁极了, 一脚踹在门口的矮凳子上、闹出更大的一声响,嘴里似乎也跟着骂了句什么,暴戾的样子让人很难不回忆起那些糟糕的过往;薛静慈忽然觉得上次伤过的手腕更疼了一些,缓了缓又说:“……好,我知道了。”
对方这才终于肯离开,似乎也根本不想跟她待在一起,出门前嘴里一直不干净,出去后还狠狠摔上了门,“砰”的一声巨响真是令人心尖儿发颤,连墙上的墙皮都被震碎了若干。
彩娟已怕得要命,蹲在她家小姐身边一个劲儿地哭,边哭边反复道歉、说是自己笨手笨脚惹了那位少爷不快;薛静慈面色苍白地对她淡淡一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无妨,不关你的事。”
礼拜五那天晚上高立明又来接她了,人坐在轿车里,穿着一身体面的西服,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谁都想不到他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更想不到他会动手打女人。
薛静慈默默地坐上了车,尽可能贴着车门离他远一些,他没察觉这个小动作,只顾着上下打量她,好像她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用来摆放的物件儿——他的眼神挑剔极了,似乎在衡量她当时的打扮是否会坠了他的面子,靛蓝色的旗袍似乎有些素,而她又太瘦、根本不像那些曲线玲珑的女人一样撑得起衣服。
他的脸色于是不太好看了,但碍于前面还坐着司机不便破口大骂、也就只好晦气地把脸扭到了一旁;薛静慈默默垂下了眼睑,安安静静地看着车窗外不说话。
那是一个极好的夏夜。
月色明润,夜风徐缓,官邸花园中新植的白木槿已然开满、正是最好的花期,京沪两地的权贵们济济一堂,各自都为这美丽的花色惊叹,更被徐中将身边那位比满园芳菲更加醴艳的小姐掳去了心神。
大家都知道那是谁,毕竟白家也曾盛极一时、在京沪两地都有很大的名声,他家这位小女儿当初就是上海滩的一颗明珠,只可惜后来家族败落明珠蒙尘、很让一干看客感到可惜;谁知道她竟还能有这样的造化,成了巡阅使将军捧在手心里的人,如今还这样不加掩饰地跟着对方会见名流,可见二人好事不远了。
她也实在是美,美得惊心动魄——今日穿了一身亮银色的礼服长裙,裙摆上铺满了晶亮的碎粉,在室内明亮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宛如一片璀璨的星空;她的仪态也美,名门闺秀的教养可不会随着际遇的更迭而消失,她轻轻挽着徐中将的手臂,跟他一起和那些高官贵胄一同举杯应酬,每一个点头每一个微笑都迷人极了,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薛小姐跟着高立明一同踏进官邸大门时,白清嘉正跟着徐冰砚一道与朱碣润、宋仲亭两位都督说话,看到友人后她心里一松、脸上难得露了一丝笑,想上前去跟清嘉打个招呼;不料高立明却比她更积极,却是奔着徐中将和那两位新上任的都督去的,只盼着要在将军们跟前露个脸,为自己未来的仕途铺路。
他拽着她几大步就走了过去、生怕被在场的其他人抢了先,根本不管自己病弱的妻子是否跟得上,到了跟前便手拿香槟挤在人群中静静地听,暗地里则在拼命找机会介入这场交谈。
“静慈?”
不料在等候中徐将军身边那位美丽的白小姐却当先开了口、四周的人群为她让开了一条路,高立明还没回过神,自己妻子的手便被走过来的对方拉住了。
“你真的来了?”她似乎有些惊喜,过了一会儿语气又变得焦虑,“怎么脸色这么苍白?要不要到楼上休息一下?”
这……
高立明从未对自己的妻子上过心,唯一知道的也就是她有一个有钱的老子,却不知她竟和巡阅使将军的爱人有交情,当下便愣了神,暗怪对方没跟自己交过底;思虑间徐将军也走过来了,在场的没人敢挡他的路、纷纷退得更开,他便走到白小姐身边,竟也同样客气地对薛静慈点头问候:“薛小姐。”
高立明真是瞠目结舌,都不知道在谈判桌上让父亲吃尽苦头、看起来威严冷酷的巡阅使将军竟也会有如此平易近人的一面,而他那病恹恹的妻子却抓不住机会攀交情、回个话都是慢吞吞的,他心里着急得很,索性便向前跨了一步,抢话说:“劳将军和小姐惦记,拙荆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白清嘉原本注意力都被牵在好友身上、倒没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个人,眼下高立明一窜出来她才瞧见,登时便想到他就是那个厚颜无耻动手打女人的废物,遂眉头一皱,问:“你便是高议员家的小少爷?”
高立明没想到自己的家族有这么大的体面、居然都被白小姐记住了,于是赶忙端出欣喜的微笑应和:“正是,家父便是高勋。”
话出口后本以为自己会得到一番礼遇,不料却见那位小姐勾起了一丝冷笑,眼神都凉透了,还看着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声“是么”。
他着实有些惶恐,不知自己是哪里惹了这位小姐不快,没过一会儿又听她开了口,说:“我看你夫人可不是一切都好,人还病着呢、本不适宜劳神费力地出来赴什么宴会,何况她腕上的伤还不知有没有好利索,怎么算得上是‘一切都好’?”
这真是一句辛辣的讽刺,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扇了他一个巴掌,旁人的打量和议论便如芒刺在背,一时间令他脸都涨红了,又忙着解释:“白小姐,我……”
“旁人的家事我懒得管,阁下也不必在我这里费口舌,”她径直打断了他,神情看上去轻蔑极了,“只是你夫人今晚我要借走,你请自便吧。”
说完便拉着薛静慈转身走了、似乎是打算亲自去取餐台上为她点些吃的,一旁的徐将军在爱人离开后也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回身继续跟朱、宋二位都督一同说话去了,众人皆作鸟兽散、没一个上前跟他搭话,估摸着是都看出了他不招白小姐待见,于是也都不愿在徐将军眼前跟他扯上干系了。
另一边的餐台旁,白清嘉正替友人亲手盛着热腾腾的翡翠汤,一边忙活还一边生着气,扭头对薛静慈抱怨:“你刚才在下面拉我干什么?那种混人就该狗血淋头一顿骂,给他留一丝情面都是糟践!——他居然敢打你!要我说你该让我打回去的!”
薛静慈仍旧只是笑,一边从友人手中接过精致的汤碗一边叹着气说:“随他吧,都是无关紧要的人,跟他计较做什么?”
这样的做派令白清嘉在倏忽间想起了母亲,最后也是一样被锉磨得没了脾气,倘若有人仗义执言她还要闪躲回避连连劝说,无非都是受多了苦罢了。
“你就是性子太好、活该要被欺负,”她也开始跟着叹气了,“不过我今日替你说一说话、应当也会让他存几分忌惮,起码不敢再动手……”
说到这里眉头又皱紧了,继续生气地骂:“他怎么下得去手?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薛静慈一边喝汤一边静静听着,脸上仍然挂着清清浅浅的笑,与此同时她的眼睛又在不动声色地四处看着,似乎是在寻找某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没有。
他不在。
她默默垂下了眼睛,笑容越发浅了。
第152章 枪声 一眼就能勾得人为他生为他死
那晚的宴会真是热闹非凡。
宋仲亭倒还好说, 朱碣润此前却是从未跟巡阅使将军打过照面的,如今两边总算相□□过头、也不知未来能否一切顺遂——朱将军今年三十有八了,可不再是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 即便上头有段总理庇护、眼下对着徐中将也是客客气气, 令人称不出他内里的斤两。
看客们掺合不进将军们之间的大事, 自然也就只有隔岸观火, 趁着今夜能多结识几位显贵便罢,唯独高家人因进门时被白小姐劈头盖脸嘲讽了一通而变得乏人问津, 整场下来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交际、自己根本插不上嘴。
这等窘境不单让高立明尴尬窘迫,同时也让他父亲高勋跟着上了火,人还在场面上呢就把儿子拉到了一旁训斥,说他把家丑闹到了外面、大大损毁了家族的声誉。
高立明也没法子反驳, 挨完训斥后便只好独自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越喝心火越旺、越喝怒气越浓,等到宴会散场时几乎已是怒发冲冠火冒三丈, 一出官邸大门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他便忍不住发起了脾气, 很狠一把拽住了妻子瘦弱纤细的手腕、几乎是毫不怜惜地将她拖进了车里!
他父亲高勋也看见了这刺眼的一幕,可却并未试图上前制止, 大概他也觉得自己这位儿媳今天丢了家族的颜面、应当吃一顿教训好好长长记性, 于是只沉默地坐上了另一辆轿车,满脸不豫地在夜色中匆匆而去。
而高立明已经开始发疯了。
在来的路上他尚且还能顾忌着前座的司机不对自己的妻子出言不逊,如今就原形毕露凶相尽显,一关车门便狠狠一拳砸在车座上, 沉沉的一声闷响让人心惊胆战。
“薛静慈,你是疯了么?”
他的声音大极了。
“你在做什么?把家里的事说给外人听?撺掇你的朋友来给你撑腰?”
“我打你?哈!我看我还是下手太轻、没让你醒过神!”
“那些人知道你是什么货色吗?在婚前把嫁妆给了别的男人!还不让自己的丈夫碰!”
“他们知道吗!”
暴虐的怒吼充斥在封闭的车厢内,让坐在前面开车的司机先生都感到不安了,犹犹豫豫地叫了一声“先生”, 结果却只招来一声更愤怒的命令:“开你的车!”
司机被吓得一激灵、差点没把住方向盘,车子在深夜的街道上打了个晃、险些要撞上一旁的路灯;他于是也不敢再说话了,只好装聋作哑地继续开车,告诫自己别再多管闲事。
“你说话呀!在朋友面前你不是很能说吗!”
高立明放肆地逼迫着,薛静慈已经颤抖地缩到了后座的角落,却依然躲不开对方的步步进犯;她觉得喘不过气,胸腔里似乎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同时她的眼前也变得有些模糊、似乎已经感到眩晕。
她很难受、想去看医生,但显然发疯的男人不会有这样的好心,他还在聒噪地吵着,一遍一遍地逼她“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却以为沉默是她对他的挑衅,于是怒火烧得更高,伸手一把狠狠揪住了她的头发。
“我让你说话——!”
剧烈的疼痛从头顶传来,她感觉自己的几缕头发已经被连根揪掉了,喉间的腥气让她觉得压抑、而这封闭的环境却又让她感到绝望——她真想逃啊,却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逃。
就像她的一生……
想逃离疾病,想逃离父亲,想逃离婚姻……每走一步面前就出现新的牢笼,她是再软弱不过的人,没本事从里面逃出去,只能一次一次被拖拽着陷入更糟糕的境遇,变得越来越不幸。
此刻她又能指望谁呢?
指望发疯的男人恢复理智、凭空生出一点对她的怜悯心?还是指望前面的司机先生能看不下去、违背他雇主的意愿阻止他施暴?
都不可能。
她是孤独的,所以活该忍耐这一切凌丨辱和暴行——这又有什么呢?不就是她一生苟且的常态?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她连哭都不会哭的,一个软弱到头的人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眼泪,她会小心地把它藏起来,自欺欺人地将它当作对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最后的反抗,尽管它是那么空洞无力,却依然能在她心里撑起一片残破的瓦砾,让她蜷缩其中躲避风雨。
面前的男人揪住她头发的力道变得更大、似乎也渴望看到她求饶,她偏偏不,就以弱小的样子与他对峙,他于是生气地扬起手来打她、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玻璃上撞,她剧烈地喘着粗气、又不停地咳嗽,眼前已是一片光怪陆离,不知道是看到了车窗外的霓虹还是看到了所谓天国的大门。
“砰——”
车内忽然发出一声闷响,是高立明因车子忽而的颠簸摇摆而将手臂撞在了另一侧的车门上,他勃然大怒,质问前面的司机:“你是怎么开车的!想死吗!”
那司机还没来得及回答,车后便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与此同时刺目的白光一闪一闪,似乎是后面的那辆黑色轿车在试图逼停他们。
“少爷,”司机已经慌了神,“您看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