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放张侍郎尸体的灵堂外临时搬来了案桌、凳子,他的尸体已经从棺椁中抬出,仵作汪敏在一旁摆了一个香炉,里面点燃了香。又将自己的嘴脸用白纱巾包裹严实,带上一副白纱手套。
这时衙役递上了浸过热水的毛巾,汪敏接过来轻轻擦拭过尸体,方开始细细检验。
此时张侍郎的妻子方氏,李公弼都弯下身来,屏声静气注视着汪敏的动作,韩沐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唯有顾希言还是那么直直地站着,并没有低下头,岩岩如孤松独立。
汪敏对了尸体的后脑勺细细看了一会儿,将银针探了进去,一无所获。又用银匙撬开了张侍郎的嘴,仔细查看了腐烂的皮骨,眉头紧皱,对着顾希言摇了摇头。
汪敏艰难地开口道:“禀告老爷,小的并没有发现您说的那样东西。”
李公弼冷笑了几声,正待讽刺顾希言几句,却见方夫人面色通红,上前一把抓住顾希言道:“你这狗官,我原是相信你能为老爷伸冤,才顶着族亲。的压力同意你打开老爷的头骨,没想到你什么也查不来。可怜老爷已经身故,还要受此侮辱,你让我日后有何面目去见老爷,又有何面目再面对族亲?”
韩沐连连跌足:“完了完了,伯约,你精明一世,怎么关键时候犯了糊涂啊。”
这时张侍郎府外也很热闹。因为府内有线人,一些看热闹的百姓已是提前知道了消息,纷纷传道:“没想到这次顾府丞竟然栽了大跟头,重新验尸还是一无所获。你们说,他会不会被马上问罪?”
沈琼英只觉得脚下一软,若不是一旁的春兰扶着,几乎要跌倒在地。
张侍郎灵堂内,李公弼冷笑道:“顾府丞,这就是你重新验尸得到的结果,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希言看上去并不慌张,沉声道:“府尹,能否让我亲手检验?”
李公弼冷声问道:“怎么,顾府丞还要做困兽斗?”
韩沐细细观察顾希言的神色,似是又发现了转机,忙道:“就让伯约再验一下吧,横竖已经惊师动众了,也不怕最后这一折腾。”
李公弼冷哼一声:“若再验不出结果,顾府丞可要心甘情愿接受惩罚。”
顾希言且不理会李公弼,接过韩沐递来的白纱掩住口鼻,重新细细看过了尸体的面部,又取出一细长狭小的银匙伸入死者的鼻孔,用力向内探了两下,小心将银匙取出,那银匙上白色粉末赫然可见,方夫人离得近首先发现,惊奇地问道:“这……这是什么?”
顾希言笃定道:“是石灰,便是它导致张侍郎身亡的。”
第39章 灌汤包子+核桃腰+乌鱼蛋汤……
此言一出, 众人皆惊。韩沐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而李公弼一脸不可置信:“你又胡说,石灰怎么可能导致张侍郎死亡?”
顾希言轻轻一笑,反问李公弼:“府尹竟然没听说过石灰罨死法吗?”
李公弼一时愣在那里。
趁李公弼发愣的功夫,顾希言沉声解释道:“石灰罨死法是最不易露痕迹的杀人法, 《洗冤录》不曾记载, 便是有经验的仵作也大多不知。其方法先以缸、桶贮水, 放入石灰搅拌, 然后将被杀者头部按入水中, 不到半炷香时间便可死亡。将尸体用清水洗净, 看上去仅脸色白中透黄, 与寻常病死无异。”
方夫人忙道:“顾府丞, 你的意思是说老爷便是死于石灰罨死法?”
“正是。”顾希言笃定道:“张侍郎尸体白中透黄,正与此法相符,此是其一;在他的头骨内也发现了石灰, 此是其二。”
“那么其三呢?”李公弼随即问道。
顾希言扫了李公弼一眼, 冷笑道:“这其三嘛,张侍郎尸体发现现场附近有一口水井,我在井底也发现了生石灰。还发现了凶手作案用的水缸。事到如今, 张侍郎的死因府尹应该清楚了吧。”
李公弼彻底无话, 面色灰败。
张侍郎府外, 春兰劝一直等待的沈琼英:“姐姐不必太过担心。顾府丞一直没从张府出来,说明验尸还没结束,事情还会有转机的。”
沈琼英沉默片刻道:“你说的没错,顾哥哥自小谨慎,没找到万全之策,他是不会这么冒险的。”
话虽这样说,沈琼英却一直用脚尖轻轻划地, 这是她紧张时不自觉的做法。
不知过了多久,却见周围看热闹的人又开始激动起来,纷纷议论道:“张侍郎的死因查明了,是死于石灰之毒,顾府丞亲自在张侍郎的头骨里找到了石灰,这杀人方法也真够匪夷所思的。顾府丞真厉害,这都能查出来。”
沈琼英此时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突然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站的久腿都麻了,春兰也露出笑容道:“姐姐说的果然没错,顾府丞不会打无准备之仗的。”
说话之间,应天府众人已是走出了张府大门,李公弼悻悻的不发一言,与之形成强烈对此的是韩沐,笑得灿烂极了,唯有顾希言面色还是如常。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自觉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纷纷指着顾希言小声议论:“没想到顾府丞这么年轻,办案就这么厉害。”
“你还没听说嘛?顾府丞十九岁便高中探花了,不光会查案,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呢。”
对于众人的议论,顾希言恍若未闻,低声向一旁地韩沐说了句话,径直向沈琼英走过去。
顾希言示意春兰在一旁稍等,一把拉起沈琼英的手,将她领入旁边一处冷僻的巷子,沉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沈琼英轻轻把手挣开,脸一红道:“没什么,我只是买菜正好路过,听说了你的事儿,出于好奇就等了等。”
顾希言沉默片刻问:“你不放心我?”
沈琼英脸越发红了,嘴硬道:“你自小便是有主意的,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我有什么不放心。”
顾希言凝视沈琼英片刻,忽问道:“你冷不冷?”
沈琼英连忙否认:“都过了六九了,怎么会冷?”
顾希言不由分说将自己手炉塞给她:“手这么凉,怎么会不冷。”
沈琼英愣了一下,见顾希言的意思很坚决,只好将手炉接过来,她觉得这情形有些尴尬,低声道:“顾哥哥,春兰还等着我呢,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顾希言叫住她沉声道:“旁人都觉得我是谨慎稳妥的人,殊不知我有时也会冲动。”
沈琼英内心一动,停下脚步望向他。
顾希言自失一笑道:“世人皆谓我处事周全,算无遗策,可这并不代表我总是这样。一件事只要我觉得值得,不管成败与否,我都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就比如今天重新验尸,我并没有十成的把握,我可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做。”
沈琼英看了他一眼,怅然一笑道:“我知道,顾哥哥和我一样是执着的人。认定一件事情,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这对于我们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沈琼英见顾希言愣愣的,沉声道:“时间不早了,我真要走了。”
顾希言望着沈琼英的背影陷入沉思。
当天晚上,顾希言和韩沐来到位于三山街的玉华楼,在二楼找了个僻静阁子坐下。跑堂笑问道:“二位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店南北肴馔应有尽有。”
跑堂倒也不是说大话,玉华楼亦是金陵八大楼之一,饮馔精细远近闻名,特别是薄皮大馅的灌汤包子堪称一绝。但不会吃的人会闹笑话,因为包子里的汁水特别多,若心急一口咬下去,一胞油汤会烫坏舌头,而且汤汁也会溅得到处都是。
顾希言也算这里的老主顾了,也不用看菜牌,随意道:“便是两屉灌汤包子,核桃腰和乌鱼蛋汤吧,包子和菜一起上,要快一些,我们赶时间。”
“好咧。”跑堂笑着答应:“顾老爷不用费心,腰子小的会特地叮嘱厨子炸嫩一点,乌鱼蛋汤会多放胡椒,要不怎么说是老主顾呢。”
灌汤包子很快便上了桌。蒸熟的包子雪白晶莹,皮子很薄接近透明,依稀可以看到里面流动的汤汁,上面的褶皱小巧匀称,仿佛一朵朵怒放的菊花。
顾希言很熟练地用手指捏起包子,先蘸醋,再咬破一点皮,慢慢将里面的汤汁吸干,汤清而不腻,稠而不油,当真鲜美无比。接着再吃里面的馅料,厨子在里面加了不少虾仁,猪肉的醇美与虾的鲜香交融在一起,形成了极为香醇的口感,让了一连吃好几个都不会腻。
韩沐本来对饮食一道极为用心,自是不会不知道灌汤包子的美味,只是他今天志不在此,面对珍馐亦浅尝辄止。催促顾希言道:“伯约,我已经请你来玉华楼吃饭了,现在你能告诉我了吧?石灰罨死法这么隐蔽,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你还记不记得张侍郎死后第二天,我们去现场调查,当时李丰年的证词?”
“就是那个最早发现张侍郎尸体的人吗?”韩沐皱眉:“他的证词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
顾希言无奈:“查案最重要的就是这些细节。李丰年当时说,他发现张侍郎尸体着玄色直裰,上襟有一大片水迹。”
“确实有这话。”韩沐思索片刻道:“不过,张侍郎不是当晚去醉仙楼喝酒了吗?也许是酒痕啊。”
“并非如此。我当时特地问过英英,那天张侍郎在醉仙楼用过晚餐,身上确实溅了不少酒水,可张侍郎此人极修边幅,离开时又换了一套新的衣裳,是绝对没有酒痕的。”
“我明白了。”韩沐恍然:“张侍郎从醉仙楼离开后,就一直被凶手尾随,行至三山街那所宅院附近,凶手便突然抱住张侍郎,将其头部按入盛有石灰的水缸中,最终导致他死亡。张侍郎在挣扎过程中,玄色直裰上襟溅了大片水迹,这便于李丰年的证词对上了。是不是这样?”
顾希言淡淡道:“还算孺子可教。”
顾希言轻易不称赞人,能得到他的肯定,韩沐便有些得意:“那我就继续猜一猜。事后凶手为了掩盖自己杀人的证据,便将这两口水缸里的水连带石灰渣一起倒入一旁的水井中。可由于时间太紧迫怕路过的人发现,所以没有将杀人的那口水缸仔细清洗,最终被你发现了玄机。对不对?”
顾希言笑了:“你只猜对了一半。张侍郎去世后一天,我们去现场调查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发现那口水缸的玄机。是前两天我查阅金陵这几年命案的卷宗,里面提及石灰罨死法,说用此法杀人尸体脸色黄白,我猛然想到仵作最开始验尸时,也说张侍郎尸体面色白中透黄,再衣裳上的水迹,这就正好对上了。”
“这时我这才留意到张侍郎死亡现场的那口水缸,除了一开始我们去调查那天没水,这几天都是装满水的。于是凶手的杀人方法就很明显了,他八成是利用那口水缸杀害了张侍郎,然后为了毁灭证据,随即将缸里的水连同石灰一起倒掉。今天一早带你来现场,便是来寻找被凶手刻意抹去的证据的。”
说到这里,顾希言觉得口干,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笃定道:“不过这证据还是不够直观。所以我又申请重新验尸,终于在张侍郎的头骨中也发现了石灰,这样一来,张侍郎死因便昭然若揭了。”
韩沐不由赞道:“伯约真是算无遗漏啊,怪不得世人皆称你是办案天才,仿佛有神鬼庇佑。”
顾希言淡淡道:“神鬼之说原属无稽,我也不是什么天才,也会出现疏漏,否则也不会一开始没有发现那口水缸的玄机。只是你记住一句话:但凡凶手害人,无论心机有多深沉,手段有多隐蔽,总是能留下蛛丝马迹的,只要多查多看,比一般人在细节处多用心,便能够发现其中的蹊跷。”
韩沐此时倒真心佩服顾希言了,拱手道:“受教受教,果然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在想,这个凶手也真够狡猾的,他一定事先谋划了很久,所以才对张侍郎的行动了如指掌。你看,他知道张侍郎当晚会去醉仙楼用餐,还知道张侍郎离开醉仙楼时身边并无下人跟随,且会步行回家,这才能提前布置好犯罪现场,才能掐着时间在张侍郎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等待,最后将他一击致命。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伯约你说凶手究竟是什么人?会不会有内线?”
顾希言沉默了,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紧皱。
正在这时,店小二将核桃腰和乌鱼蛋汤也端了上来,韩沐心事已解,便开始大快朵颐。
玉华楼的厨子是福建人,最擅长做腰花,核桃腰里并没有核桃,而是将猪腰剔除筋膜,片成薄厚适中的片,然后在上面纵横划纹,下锅炸制而成。
这道菜极讲究火候,油要做到热而不沸,待到腰花颜色变黄当即要捞出。迟一分则过火,口感干硬,早一分则不熟,腰子还带着血丝,口感腥燥。
韩沐夹了一块腰子,蘸了花椒盐送入口中,口感不软也不硬,咀嚼起来好像核桃一样脆嫩,还带着丝丝鲜爽,怪不得叫核桃腰呢。他一连吃了好几块,只觉得满口都是内脏的浓香,却一点也没有内脏惯有的腥气,不由赞道:“玉华楼的腰子就是做得好。”又催促一直发愣的顾希言:“伯约,你也尝尝呀。”
顾希言此时也回过神来,不再继续想案情,核桃腰不愧是玉华楼的招牌菜,不同于焖腰花的软烂,口感特别爽脆,配上提味的花椒盐,下酒最适宜。可惜现在是白天还有公务,若是在晚上,他肯定要加一壶金华酒。
不大一会儿功夫,二人边将两屉灌汤包、一盘核桃腰一扫而空,又将目光投向了手边那盅乌鱼蛋汤。
乌鱼蛋属于海八珍,在国朝一向是贡品,身价颇昂。它是用金乌贼的卵腺加工而成,其色乳白,状若花瓣,薄如纸片。用乌鱼蛋制羹,关键要用鸡骨、猪骨熬成清澈的高汤。然后将乌鱼蛋发好,洗净放入汤中煮熟,稍微勾一点芡,临出锅时撒上少许芫荽、胡椒粉,加少许醋,便可以了。
乌鱼蛋汤入口酸酸辣辣,腥气全无;乌鱼蛋吃起来脆而爽滑,还带着海味特有的鲜,饱饫甘肥后,喝一口酸爽解腻的乌鱼蛋汤,别提有多舒服了。因为只有一小盅,所以二人很快便一饮而尽。
这时韩沐问道:“如今张侍郎死因已明,叶掌柜应该可以减刑了吧?”
顾希言沉吟道:“但叶掌柜毕竟有杀人企图,按律当以谋杀未遂论处,杖一百,流三千里。”
“啊。”韩沐懊悔自己刑律不熟,此时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好不容易证明张侍郎不是叶掌柜害的,她还要受此重刑嘛?那我们这些天岂不是白折腾了?”
“你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顾希言沉声道:“事有经,亦有权,叶掌柜一案相当特殊,人毕竟不是她害死的,若能证明张侍郎曾经向她施暴,我会上书按察司和刑部,请求宽大处理。”
韩沐还是不放心:“那么,伯约预测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叶掌柜最终会不会被杖责流放?”
顾希言将韩沐的急迫看在眼中,轻咳一声道:“不会,本朝自□□皇帝起,便极看重官员操守,朝廷命官仗势欺人按律当重罚。据我办案多年的经验,张侍郎身败名裂是一定的,至于叶掌柜,只要我努力争取,最后应该可以罚银赎罪。”
韩沐此时一颗心才算落到实处,忙道:“即是如此,我现在就去找叶掌柜,让她出面控告张侍郎罪行。”说完便欲离去。
“慢着。”顾希言又好气又好笑:“季安,你这毛手毛脚的性子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改改?向来□□取证都很难,况且又时过境迁,且不说叶掌柜是女子不方便控告,纵使叶掌柜肯不顾脸面出首张侍郎,我们也要想个稳妥的法子。”
韩沐已经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扶额道:“我一时情急,伯约快告诉我,有什么妥当的法子?”
顾希言修长的指节叩向书案,沉吟片刻方道:“孤证不立,光是叶掌柜出面,恐怕还缺乏说服力,我们眼下需要找到受张侍郎侵犯的其他女子,让她们也站出来控告张侍郎,此事才能有十成的把握。”
“是了。”韩沐看向顾希言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感佩:“还是伯约想得周全,这样的确更稳妥。”
“这样吧。”顾希言最后拍板:“我和英英说一下,让她去劝说叶掌柜。英英是女子,又是叶掌柜的至交,她出面更适合一些。你这两天抓紧找其他的受害人。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分头去做吧。”
第二天一早,沈琼英便来到应天府大牢去找叶芜,向她备述张侍郎一案详情,又仔细分析了她当前的处境,放缓了声音劝道:“为今之计,只有叶姐姐亲自出面,向官府控告张侍郎的禽兽之行,顾府丞才能争取给姐姐减刑。”
叶芜此时面色悲喜交加,始终不发一言。
第40章 山药拨鱼+山药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