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礼说:“起来回话,你这慌慌张张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内宦看了齐青湿濡的衣袍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吞吞吐吐的说不明白。
纪礼正欲再问,却被不远处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打断,这期间还伴随着铠甲的金属碰撞声。
他与齐青相视一眼,齐青便沉着脸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惊动了禁军。”
那内宦大概是个新来的,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心都蹦到了嗓子眼,浑身发着抖,低着头畏缩脑袋说:“回禀大人,方才....皇后娘娘的冠礼结束后忽然闯进了一名刺客。”
纪礼立刻看向同样震惊的齐青。
“什么刺客?”纪礼扒开齐青的手,问那内宦,“皇城戒备森严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刺客抓到了吗?有没有人受伤?是什么人?”
那内宦后退了一步,惊慌失措的说:“关统领已经将人拿下,身份......身份尚不明确。”
皇城内发生这种事,不仅事关皇家的脸面,更关系到帝王的安危。
禁军此时大肆出动,巡防皇城内宫各处以防刺客有同党,刺客必然不会是宫城内的人,如此情况之下这小内宦急着往外跑是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纪礼松了手示意内宦赶紧去,他拍着齐青的肩安慰到:“你兄长办事一向严谨,想来这刺客是个高手,才在巡防营眼皮下进了宫门,好在关统领将人拿下了,他……不会有事的。”
齐青从小在齐国公府被宠着长大的,他不知朝堂凶险,却知道对于帝王而言齐澄的失误意味着什么。
城内一阵骚动。
齐青原地怔了片刻才意识回笼,说:“这事想必很快就会传出去,我母亲身体不好,我怕受她不住,纪兄,我先回家改日再找你。”
“你快去吧。”纪礼说。
*
裴熠前脚刚回府,消息后脚就传到裴国公府,比他预想的要快。
封后差点因此错过吉时,皇上身边还出现刺客,哪一条揪出来都是要命的。
纪礼本不想来打扰裴熠的,但唯一陪他的齐青也因为这事回去了,他只好又窜进定安侯府。
他到的时候裴熠正在马房里喂踏云。
踏云自从回了谒都病了一回之后精神倒是比从前更好了,裴熠摸了摸它额前垂下来的鬃毛说:“在鬼门关走上一回就知道认命了。”
“你还在这关心它呢?宫里可都翻了天了。”纪礼一向小事化大大事化天大,对此,裴熠已经见怪不怪了。
“宫里的刺客?”裴熠略带嘲讽的玩笑道:“平素不是最喜欢凑热闹了,今儿这个热闹你倒不去看了?”
“不要命了么我。”烈阳高照,纪礼原地站了一会儿便热的掀起一片外袍扇风道:“谁那么大胆,敢进宫行刺,他不知道皇上身边都是高手啊。”
裴熠没说话。
纪礼又有些担忧的说:“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同党,没想到皇宫也这么危险。”
“谒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皇宫。”裴熠说:“那可是统领这大祁至高无上的权利中心所在,能不危险么。”
纪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也是,幸好当时我提前离开了,否则刺客狗急跳墙随便抓个人当挡箭牌就伤及无辜了。”他说着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脑袋,说:“想想都后怕。”
裴熠看着他心有余悸的样子,忍不住调侃:“昨天不是还嚷嚷着要加入禹州军么?禹州军可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贪生怕死的。”
纪礼刚想反驳,见石峰从院内拿了件外袍走过来,他这才意识到,裴熠是要出门。
“你......”纪礼指着正门皱眉道:“要出去?”
他想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结果话刚说完就听见裴熠点头问他:“正要去东都世子府上,你要同去吗?”
纪礼跟萨沙原是八竿子打不着,属于见了面也没话说的,但眼下裴熠要去,且也是裴熠第一次邀请他,纪礼没多想便答应了同去。
侯府的马车富丽堂皇,坐两个人绰绰有余,裴熠上车后闭上眼小憩。
尽管纪礼生在谒都,却仍旧对街上的热闹充满好奇,时不时掀开车帘东看看西望望,街市上的行人也好奇这样庄重华美的马车里头坐着的是什么人,可一见窗帘下露出的是裴国公府的公子的脑袋也便不奇怪了。
*
萨沙怀里抱着个娇柔的美人,身子骨跟柳条儿一样又细又酥,浑然不似人间物,偏偏一开口更叫人难以自持,美人倚在萨沙怀里,倒了杯酒朝舞姬看了一眼。
萨沙接了她的酒一饮而尽,见美人神色不佳便问道:“初桐不喜欢这舞?那本王叫人换一批。”
被叫做初桐的姑娘当即伸出玉指拦在萨沙唇上。
萨沙当场哑了。
“再换一批也跳不出什么新鲜的花样,奴还是陪大人喝酒吧。”
这批舞姬是萨沙花了大价钱从金缕衣精挑细选来的最好的舞娘,个个身似韧柳,娇柔婀娜。
东都地处边郡,以游猎为生,许多老百姓食不果腹,生计都成问题,遑论歌舞,东都女人只骑马打猎,谒都伶人的舞姿对见惯了魁梧女子的萨沙而言便是天上下凡的仙人了,然而怀里的美人却说她们跳的不好。
感觉到萨沙的不悦,初桐赶紧解释:“大人莫要气恼,您若是见过挽月公主的舞姿便也会觉得这些都入不了眼了。”
萨沙饮了一口酒,问:“挽月公主是谁?本王怎么没听过。”
初桐朝下方客座那处瞧了一眼,轻启朱唇:“大人初来谒都有所不知,挽月公主是太后的女儿,她身份尊贵,一直在后宫养着,鲜有露面,您没听过她也不足为奇。”
听她这样一说萨沙就更奇怪,一个养在深闺的公主,初桐这样身份的人是如何知道的,他放下酒杯,望着怀里的美人,眉宇之间忽而生出几分猜忌。
初桐对他的猜忌心知肚明,他依偎在萨沙怀里,娇嗔道:“奴从前有幸,在先皇后办的一次花宴上进宫献过舞,便就是那次见过挽月公主一面。”她艳羡的说:“挽月公主一曲舞凤飞凰柔若无骨,步步生莲,叫人闻之一眼就终生难忘。”
女人天生善妒,尤其是漂亮女人,若真有那么一个女人叫另一个女人连嫉妒都觉得自己不配,那得是什么样的人间绝色?
萨沙抱着怀里的人掐了一把能出水的柔嫩下巴,笑成一团问:“真有这么美?”
初桐却只笑不答,又给酒杯里斟满酒。
倒是一直坐在客座的那人忽然转身,说:“姑娘所言不假,挽月公主称是大祁第一美人,不仅长得美,诗词舞曲还都样样精通,在下游访之时就有所耳闻,只是......”他略作思索,道:“这样的才貌双全的美人也不知将来要便宜谒都哪位公子了。”说话这人张的眉清目秀,着了件青色衣袍,一看做派便知是个爱玩乐的逍遥公子,他喝着面前的凉茶,似乎对此向往的很。
“自然是身份越尊贵越有机会了。”初桐似漫不经心的倚着萨沙说。
萨沙被这两人说的心头发痒,心说就算不能拥有,至少也要见一见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间绝色叫这金缕衣最美的舞姬和阅遍天下歌舞伶人的谢公子都这般称赞呢?
谢凉觑了萨沙一眼,见他有些犹疑便立刻说:“裴国公生辰,往年太后都会派挽月公主准备一份贺礼送到国公府上,不知今年是否还是照常。”
“裴国公家的那位倒是个爱热闹的。”初桐望着萨沙说:“大人到时候准备一份贺礼前去道贺不就知道了。”
“这......”萨沙犹豫半晌,看向谢凉,“我来谒都这些时日并不与他们往来,他没邀请,我贸然送礼怕会惹你们皇帝疑心吧?”
“大人有所不知。”谢凉笑着:“在下的好友中就有家中有人在朝为官的,他时常说起这位谒都纨绔,若是给旁人送贺礼皇上说不定会疑心,但若是裴国公那便不可能。”
“为何?”
裴国公闲云野鹤惯了,在朝中既无人脉也无实权。此时朝中人尽皆知,不管是真无心还是可以无心,但凡没了这份心思,便不会招来祸患。
谢凉话音刚落门外进来一名扎着两条粗辫子满脸胡茬的护卫。
谢凉佯装被这黑脸大汉吓了一跳,回到坐席上,萨沙笑他胆子也忒小了,便问那护卫:“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护卫人长得粗蛮嗓子也粗,一开口就一股碴子味:“世子,门外有客,是否要替您打发了?”
萨沙进京并不久,既不与谒都贵族公子往来,也不与哪个大臣结交,所以对突然登门造访的人,他反而有些好奇
萨沙问那护卫:“你可知是何人?”
“他说他是裴国公府上的,姓纪。”护卫如实回答。
萨沙闻言,目光狐疑的朝修竹看过去,谢凉笑着说:“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萨沙拍了拍怀里的美人,示意她先下去,等人退下后他才说:“请他进来吧。”
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情,说什么便来什么,看来这位当初被叫做福星的谢公子果然自带好运,萨沙想起月前门口那位敲木鱼的秃头和尚说的话。
那秃头和尚说他今日出门不能往东,否则便要惹上祸事,又说倘若不信大可以以身亲试,若真遇到了,还会有贵人相助,只是人都讲究因果报应,若化险为夷必然要还恩回去。
当时萨沙只当是哪来的地痞江湖骗子,没想到这和尚说的话应验了,相交过后,他才发现那“贵人”并不是江湖骗子,是眼前这个地地道道的富贵公子谢凉。
但他还有个萨沙不知道的身份,定安侯裴熠的好友——谢修竹
自此,萨沙对大祁的命术之事深信不疑。
*
纪礼望着偌大的东都世子府第,循着方才那护院离去的方向生出几分疑惑来,愣了许久到底还是没忍住好奇,“你适才说我的名字,难道比起你,萨沙更待见我不成。”
裴熠抬首笑说:“你生的讨人喜一些,运气好。”
纪礼当他是在逗自己,便不再理他,不多时护院便重新返回,这一次倒是毕恭毕敬的,纪礼还没搞清楚这护院前后两张脸是怎么回事,就被人请了进去。
他犹疑的靠近裴熠小声说:“难道真叫你说中了。”
裴熠笑着在他脑袋上敲了敲。
东都位于东北边郡,和戍西不同,东都一带以游猎为生,有一支由东都王达挞亲训的骑兵,虽然兵力不足,但东都男儿善于骑射,体魄又生来的强健,一个个都能以一敌十,萨沙便是达挞最骄傲的王子,因此被委以重任,率领部众前来大祁朝廷纳贡。
和雁南那位世子不同,一个是名为使臣实则是质子,他则是真正的使臣。这也是他一直看不起霍闲的原因。
来之前纪礼还忐忑了一路,没想到自己多虑了,萨沙不仅好酒好菜招待他,席间还十分礼貌。
酒过三巡,见纪礼喝了个大红脸,谢凉朝萨沙使了个眼色。
“再敬纪公子一杯,纪公子生性潇洒,无拘无束,我东都男儿也是这般自在,与纪公子深交才知原来咱们如此投缘。”萨沙抬首,爽朗的笑声充斥着厅内。
“听说东都的战马都是驰聘万里的良马,像疾风一样能卷走夜里的星辰,世子的家乡才令人神往”。纪礼应承着。
“哈哈。”萨沙生的壮实,身躯凛凛,右耳上戴了个扣大的耳环,笑起来狂野不拘,甚是威风。
“府上从东都带来了些,都是我亲自驯养的上等马,纪公子喜欢东都的战马,尽管去挑。”他朗声道:“来之前父亲特意嘱咐过,父亲年轻的时候曾与裴国公有过一面之缘,让我务必要代他向故友问好。”
纪礼也笑,“家父生辰府上设宴,平素父亲去向我也不甚清楚,世子不若也来府上吃杯酒?”
“纪公子邀请,岂有不去之理。”萨沙说:“你我父亲算得上是旧相识,如今你我成了好友,这都是天意投缘。”
裴熠盯着萨沙,手指在茶盏上来回拨弄。
回程的马车上,纪礼一改寻常聒噪,不知是醉了酒还是怎的,马车赶了一半他便下车,走着折回了裴国公府。
“侯爷,纪公子是不是生气了?”司漠往人群里纪礼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身朝马车里的人说:“他有些反常。”
“正常,满心欢喜而来,发现自己被兄长利用了,知道了怎么能不气恼。”裴熠说:“叫他明白过来也好。”
“侯爷。”司漠鼓着腮帮子不悦道:“我们都是禹州军出身,侯爷何需担心。”
裴熠盯着帘子外头的某处虚空怔了良久,眸光越发的冷滞起来。
“以后你就会明白,在谒都,伤人的并非只有刀剑。”
司漠紧抿双唇,眉头微皱,说:“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