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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楼一事早就传遍了谒都的大街小巷,饶是身在远郊的庄策也有“只身不出门,天下事皆知”的本事,对此他自然是清楚的。
    “侯爷京中新贵,京中哪还有不认识侯爷的”萧琼安温声说:“前些日子侯爷在玉楼遇险,全怪在下平时管教不周,让恶人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混进玉楼,幸好侯爷无恙。”
    这种不动声色的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的本事他倒是信口拈来,这样说话倒是有商人的烟火气了。
    “萧公子不必自责。”裴熠只用一句话打发了他便不再理会,倒是一直默不作声的修竹这会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位温润如玉的公子。
    似是修竹目光太过凌厉,萧琼安有所察觉,忽然道,“方才进来,见先生院中的花开得甚是动人,可惜我进出不便......”
    “修竹。”裴熠说:“萧公子想信步闲庭,你发什么愣呢?”
    修竹疑惑片刻,才咂摸出裴熠话中的意思,道:“萧公子,我同你去。”说着便走到萧琼安的身后,推着他的轮椅出了门。
    “先生今日有客,信中怎不言明,我好缓一日再来。”裴熠见人都出去了,才扶着庄策坐回去。
    “缓什么?”庄策笑道:“你想知道琼安是什么样的人,何不自己亲眼看看。”
    见裴熠不语,庄策又道:“那位同你一起来的是何人,我方才听你叫他修竹......”
    裴熠深吸一口气,犹疑了半晌,他手落在茶盏上,杯盖落在杯口上的声音仿佛给了他某种勇气,他抬眸重新与庄策对视:“不瞒先生,他是十多年前因勾结外党被抄满门的谢思域的独子谢锦。”
    如今提起谢家,已经无人忆起,但尚在朝野的老臣却都讳莫如深。
    谢家祖上是寒门状元,从贫民里走出来的官都深知民生之苦,谢家三代单传,代代皆是才子,只是世事总是无常,清流如谢思域,竟是因贪渎而勾结外党,被判了死罪。
    “当年谢家出事后,抄了家,他侥幸逃过一劫,一路乔装成流民躲避追杀到的禹州。”裴熠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只剩下半条命。”
    闻言,庄策一惊,怔了半晌,才说:“他死里逃生,你怎么把他带来这里?这不是要他命吗?”
    “经大夫妙手,他模样已经不似从前。”裴熠说:“他还记着幼时先生的教导,知道我要来拜访,所以求着我今日一同来了,先生,他......”
    裴熠还欲再说却被庄策抬手拦下,他思索了片刻忽而笑了起来,“好啊,真是太好了,他也还在人世,这孩子自小聪慧,原以为会想他父亲一样入仕。”说到谢思域,他眉宇之间又流出一丝忧虑之色,目光随之飘到了屋外的小院。
    盛暑烈阳当头,浓醇的墨绿都在璀璨的日光里,修竹背朝骄阳,站在右侧替人当了光。
    萧琼安先是一愣,随机嘴角浮出一抹笑意,他腿脚不便,便微微欠身算是谢意,修竹并不理会,他抱胸站在原地听萧琼安对花草的见解,时而回上一两句。
    良久,庄策望着外头两人说话的声音,似有感叹道:“谢思域一身傲骨至死不屈,若泉下有知,他的遗孤尚在人世必然欣慰。”
    裴熠本以为庄策会责备他,毕竟修竹的身份特殊,无论如何,远离谒都才是保全他最好的办法。
    裴熠说:“先生不怪我,他应该远离谒都是非才是。”
    其实在得知修竹是谢锦的时候庄策也的确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只是一瞬间,有些人活着不止是为了活,乔堰如此,谢思域如此,乔衡和谢锦也是如此。
    “话虽不错,可有些事,譬如公理正义,总有人要涉险的,他是谢家人,自有谢家的傲骨,你带他回来是对的。”庄策轻笑了一声,自嘲道:“总不能都像我一样,惧了,便离的远远地。你们都还年轻,社稷需要你们,我知你既无觊觎皇权之心,也无党争之意,可文武两样,这些年你可曾摈弃一日?”
    裴熠顿了顿,抬眸说:“先生自然更清楚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的道理,皇上亦非圣祖也非先帝,我强身健体多读书,还不是为着能陪先生多下几年棋。父亲不在了,师恩亦如亲恩。”
    “你啊,你啊。”庄策饮了面前的茶,说:“越发油嘴滑舌了。”
    裴熠倏忽一笑,起身给庄策添了茶水。
    “不过我要与你说。”庄策望了门外一眼,他说:“琼安是个好孩子,他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若非有这一身的才学,他这样身有残疾的人,哪里活的到今日,玉楼的事他已与我说明了,你怎么看?”
    裴熠未料到萧琼安会先他一步将这件事先跟庄策坦白,可这样一来,他对萧琼安的质疑也便只得渐渐消睨,这点线索到了这里似乎有断了,裴熠思忖片刻道:“赵王对我任千机营心有不满。”
    “不。”庄策非常坚定的说:“月夕宴是个好机会,你和成安王此次回京,太后定要指婚,赵清梦也是到了待嫁的年岁,赵王再不满也不会挑这个时候,还是在他儿子宴请你的席上做手脚。”
    “先生洞察千里,我也知道赵王爷不是这么冒进的人,可有没有可能还有另一种情况?”
    庄策盯着他稍皱了眉,琢磨片刻后说:“也许不是他做的,但他却未必全然不知?”
    裴熠点头道:“不管成功与否,他都不沾这个污。现在看来,那人也是因此才胆敢放肆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就下手的吧。”
    “不无可能。”庄策用力一拍,桌上的茶盏虚晃了,须臾,他说,“赵同安素来有着异于常人的洞察力,倘若他真不知情,恐怕此事便不会发生。”
    庄策是三朝重臣,官至太傅,他早些年娶妻生子,也是有过几年灯火可亲,家人闲坐的光景,只是妻儿宿疾缠身,终是没能留住,那之后他一门心思放在朝廷,他与赵同安同朝为官几十载,此人是何心性,他一清二楚。
    若非他放任,且知道这把火烧不到赵王府,怎么会让自己儿子身陷囹圄还险些跟着丧了命。
    裴熠恍然,将那日在玉楼发生的事,仔仔细细的讲了一遍。
    “雁南世子?”听了裴熠的话庄策似有所惑,问他:“都传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怎么此事还与他相关了?”
    裴熠顿了顿,不知为何,这个人身上罩着层层谜团,引人探究,总有种叫人无从说清楚的感觉。
    “合该让先生见一见,此人亦正亦邪,雁南与谒都并无利弊牵扯,他如此行事又藏的这么深,不得不令人起疑。”
    庄策见状不仅没有担忧,静静地听他说完之后反而忍不住笑,“还是头一回听你说别人藏得深,听你这样说,那位世子定然不似传言那般不堪。”庄策说“你记住,但凡是大祁国土的藩王,无论东都还是雁南,都不会与谒都没有利弊,有些东西是抽丝剥茧才看得清的,你要亲手去扒扒看才知道。”
    “亲手扒?”裴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呛了一口茶。
    “你想知道你就要亲自动手,你看到的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否则你还指望他自己到你面前来让你一探究竟?”庄策指了指搁在蒲团上的帕子,示意他自己擦,裴熠尴尬的说:“学生明白。”
    “不论他目的是为何,既没有要与你为敌的意思,若是如你所说他这般心思深沉,你若不能远离,最好的便是要将他揽入盔下。”
    裴熠差点又呛了出来,幸好那口茶还在没送进嘴里,他搁下茶水,问:“有这个必要么?”
    庄策看着他,说:“你掂量掂量?”
    倒不是必不必要的问题,裴熠行军下手又一批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上阵的兄弟,靠的是什么?寒冬岁月里一起吃一起睡,天灾之时将自己私库拿出来分粮,杀敌永远是自己打头阵,如此舍命舍财才有了这般忠心不二的禹州军,但霍闲,他一不穷困,二不潦倒,即使招揽,裴熠也无从下手,何况那般阴诡多变的人,即使投诚,谁又知真假?
    作者有话说:
    这个文写起来比较慢,脑袋都快秃了。
    追更辛苦了,双向奔赴什么的最甜了......(这不算剧透叭?)
    第22章 窥光(二)
    与庄策道别的时候,萧琼安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
    谁也没想到这位金贵的商人来荒郊就只带了两名随从。
    裴熠与修竹站在院中看着他由那两人扶着上了马车,车夫不疾不徐的赶车远行。
    烈阳当头,炙烤着葱郁的灌木,金色的光笼着马车,铺在车盖顶上,车马倒影投在灼热的大地,里头的人掀了车帘笑着道别,他眼底的光却丝毫不亚于外头的骄阳。
    “今日多谢些公子相陪。”
    裴熠回过头,却见修竹满脸不屑,十分敷衍的拱了拱手。
    “好孩子。”庄策年岁已老,手劲却大,他抓着修竹的手不觉一紧到:“回来了就好。”
    日光熹微,那些灰烬般的岁月仿佛又透了些亮,修竹凝噎道:“先生......”
    “旧念少些执着,你好好活着便好,一定要保重自己。”庄策一面欢喜一面又很担忧,这孩子幼时活泼好动,如今却不苟言笑,那温润的气质被狠绝凌厉包裹了个遍,透出来的是一股子杀气。
    “先生放心,我必定好好追随侯爷,”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想起了往事:“谢家和乔家的冤屈尚未澄清,不敢不保重,阿衡他......”
    裴熠拍了拍他的肩安慰,说到底,造成谢乔两家悲剧的根源他并不能撇得开,当年老侯爷死于战场,乔堰于万千敌军中抢下了高叔稚的尸身带回谒都,那一战飞虎军惨败,可上了朝堂,浴血奋战的副将却成了临阵脱逃的逃兵,岁岁年年,直至乔堰和谢思域被冠以反叛之罪灭了门。
    于公于私这都不是修竹一人的事。
    乔衡的冢立在与谒都城相隔甚远的山岭之中,因尸首并未找到,葬的是他生前所着的衣饰,那坟头经年累月的荒着,天子贵都,至今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那个剑法独到,冠绝皇城的少年了。
    庄策道:“当年事发突然,让所有相关之人都端措手不及,我有心想保,却不在京,回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庄策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似乎是对过去感到遗憾,可他们都深知,即使庄策当时在京,以他一人之力也无法扭转乾坤。
    乔家的结局,从他抢回高叔稚的尸身折回谒都开始,就是宿命般的使然。
    “阿衡的衣冠冢立在黄石坡凉亭的西面。”庄策的声音犹如弦丝的尾声,慢慢散在这慕斯四合的天地间怅然。
    庄策说的这些,裴熠虽未亲眼所见,但当时他从流民中救下修竹的那一幕太过深刻,难免不会悲悯。
    修竹垂着眸首,眸中尽是苍凉。
    晚来风急,裴熠眺望着天边沉坠的云脚,向着那片荒无人烟的山野而去。
    命运曾经误少年,流转红尘一瞬。
    *
    谒都西郊城外十多里处,有座约摸三十来丈高的山丘,这便是黄石坡,黄石坡的山腰有一弯清泉,庄策说的凉亭久无人至,琉瓦早已破旧不堪,远远地只能从一片茂林中看出个轮廓。
    山路难行,马蹄荡在山谷中,踏音轻缈,裴熠本以为这种地方,不会有人,谁知却在凉亭里见到了个熟人。
    “萧公子?”修竹一脸疑惑道:“你怎么来这荒郊野岭了?”
    “那你又怎么来这荒野之地了?”萧琼安的声音自凉亭里平静的飘了出来,他坐在亭中的轮椅上,面上沉静。
    修竹叫他问的一时语塞。
    裴熠翻身下马,环顾四周的山路崎岖,又觉得他双腿不便骑马,也不知他是怎么上来的,说:“山路难行,不免迷路。”他打量着萧琼安又说:“萧公子在谒都久居,该不会也迷路了吧?”
    萧琼安当下一愣,随即笑了笑,毫不掩饰道:“我来祭拜一位忠烈之后。”他这般说着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不远处的一块无字的墓碑上。
    不用多言,裴熠也知道他说的人是谁。
    “这穷乡山野,不知萧公子祭的是哪位忠烈之后?”修竹目不转睛的盯着萧琼安,似乎在以绷紧的意念逼迫对方说什么似的。
    可修竹没想到,他以为的逼迫对方根本没有当回事,萧琼安从善如流的说:“家父受过乔将军的恩惠,我来祭拜他的后人。”说罢倏然一笑道:“侯爷不会将此事告知朝廷,再将我抓去问罪吧?”
    “本侯久不在朝,对以往朝廷的事并不了解,萧公子自便。”裴熠并不接他的话,直觉告诉他,离他越远越好,说着便径自转身,在萧琼安的目光下,堂而皇之的走过去,除了墓碑上空无一字,看的出来墓的周围都有被清扫过的痕迹。
    名门望族,忠烈之后,十年转瞬一逝,只余一捧黄土,这便是大祁名将的下场。
    山风盘旋,溽暑时节却带着丝缕凉意,纸灰随着山风层层翻飞,衬着孤坟不着痕迹的苍白,被遗忘在天地间。
    裴熠拇指压在腰间的佩刀上,关节发白,久久才松开,日影穿透茂林,落在他的眉宇上,沾着愁绪的前额晃的人双目晕眩。
    橘色落进朦胧里,山间傍晚起了淡雾,裴熠知道等到天明的时候它终究会消睨。
    “侯爷。”修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裴熠转身看了一眼凉亭的方向,问:“他人呢?”
    “下山了。”修竹说:“侯爷认为他可信么?”
    “可不可信,查了才知道。”裴熠顺着通往凉亭的唯一的幽径,那里草木丛深,早没了人影。
    天色渐晚,山风依旧在呼啸,许是因为萧琼安说自己前来祭拜忠烈之后,许是因为他是除了裴熠之外唯一还知道乔衡的人,修竹自告奋勇请了去查萧琼安的差。
    入城的时候已过了酉时,刚进城他们就遇上巡防营的人正在巡街,他们身着便服在人群里,巡防营的人路过他们却并不认识。
    “奇怪。”修竹微皱着眉,循着一队队人马回过头说:“是出事了么?”
    不怪修竹心生疑虑,以往巡防营巡城不会出动这么多人,所以修竹话音未落裴熠就意识到这一日他们不在,皇城怕是出了事。
    他让修竹从正街回了府,自己则下了马悄悄拐进了东大街的窄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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