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会看不出来那匆匆一眼中蕴含着的饱满情愫,似乎都要漫溢出来。
黎穗之攥紧了裙角的褶皱。
那是她们共同拥有的,明知不可为的贪恋与渴望。
顾芝仪,她竟然爱他?
是夜,黎曜因刚刚冲过凉,抬手正擦着湿漉漉的发梢,余光不经意地一瞥,瞧见了未完全关严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钻了进来。
“哥哥,你睡了吗?”
黎曜因走过去:“有事?”
黎穗之推门而入,径直走向他的床榻,踢掉了脚上的鞋,趴在他床上。
黎曜因合上门,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刚过。
都这么晚了,他微微蹙眉。
“都几时了,快去睡觉。”
却没赶动。
黎穗之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小腿翘起来,两只脚在空中交替晃悠着,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尤其清晰。
“哥哥。”她拖着长音撒起娇,“我睡不着,找你来看会儿书。”
黎曜因无奈,拿她没有办法,他走过去,坐在了床的另一边,没再撵她。
黎穗之勾起唇一笑,自知他是默许,更加肆无忌惮。
她一翻身,熟门熟路地钻进他的被子里,盖到胸.前,书就搁在上面,敞着看。
黎曜因随口问:“看的什么书,这么入神?”
黎穗之把书合上,封皮朝上,递到他眼前:“聊斋志异。”
黎曜因知道她素来钟爱神鬼奇谈,此类偏好在他熟识的人当中不算多见。
之前黎穗之央着他买这类书,为此他还特意问过商行的秘书,该挑拣哪些比较好,谁知秘书一听便摇着头露出惧意,黎曜因便更加觉得这个妹妹着实是叫人摸不着头脑般精怪。
“你们这个年岁的女孩子,不是应该喜欢看些情情爱爱的书?”
黎曜因奇道。
黎穗之颇为认真地同他分析起来:“哥哥莫要以偏概全了。情情爱爱痴痴缠缠,在我看来,着实没太大意思,也不外乎都是些戏本子上衍变来的,今日是富家公子爱上穷家女,明日是千金小姐恋上寒门子,唯世俗而已。”
黎曜因可着实是让她上了一课。
他大感意外,这一番冷静不带任何温度地剖析,哪里像是十八岁的女孩子讲出来的话,怕是活了大半生的感悟也不过如此了。
他来了兴致,继续追问:“所以你钟意看聊斋志异,是觉得里面的爱情故事不落俗套?”
黎穗之想了想,点点头:“不论是狐妖小倩与书生宁采臣,还是女鬼画皮与王生,再或者是富商之女阿宝与孙子楚,哪段爱情不是曲折离奇的引人入胜,可称绝唱。倒显得如今人们谈论的所谓爱情愈发粗鄙俗陋。”
黎曜因大受震动,原想不到,在黎穗之的心里,对于爱情是有着如此之高的期许,那么她将来的丈夫……
黎曜因不受控制地继续想下去,又该是多么出类拔萃的男子可配做她的丈夫,该是何样的出挑,他才会心甘情愿地将她交于另外之人的手上。
黎曜因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烦躁,他不愿再去想。
觉察到黎曜因那头的沉默,顾芝仪的那一眼再度翻涌至黎穗之的眼前。
她心烦意乱,却无计可施。
她忽地朝黎曜因那里靠了靠,枕在他肩膀,黑发垂落在他胸前。
静静待了一会儿,黎曜因的脖颈有些发痒,他拨了拨黎穗之的头发,柔声说:“穗穗,该回自己房里睡了。”
“穗穗?”
他瞧她不答,遂低下头去看,谁知她已阖上了眼睛,呼吸绵长。
黎曜因脸上浮起一抹笑,轻轻搂着她,把黎穗之放回了床上躺好,又替她盖好被子,自己给她让出了一大块地方,胡乱地睡下了。
次日清早,黎穗之被外头耀目的太阳刺了眼,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咕哝道:“哥哥,几点了?”
黎曜因本在套衬衫,听闻她的声音,他连忙系好了扣子,正色道:“八点,快起来,吃早餐。”
“哦。”黎穗之捂着眼晴笑起来,在心里笑得更甚。
原是不怪顾芝仪的难以自控,她黎穗之又能好到哪里去,呆在他的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只看着他,本身就是一种惬意的幸福。
只是她不能容,黎曜因的身边,只有一个黎穗之,便是极好的了,再容不下任何人。
锅上炖着新鲜的鲫鱼汤,浓白的汤汁小火慢慢咕嘟着,奶香味就飘散出来。
熬得时间越久,汤汁就越粘稠。
桃杏拿勺子搅了叁两下,飘上来一层淡黄色的油脂,她撒下一小勺盐巴,又捻了捻火,盖上了汤锅盖子。
顾芝仪从厨房走出来,眼睛那么无意中地一瞥,瞧见了黎穗之和黎曜因一前一后,说说笑笑地从二楼的房间里走出来,下楼时黎穗之还牵着他的手。
顾芝仪的目光被轻轻地一刺。
很快她遮掩下去,变出了温和的笑容:“曜因,穗之,早。”
黎曜因冲她点点头:“早。”
上了桌子,黎穗之捧着手里的那碗鲫鱼浓汤喝得香甜,她夸桃杏:“一大早就熬得这么浓,张妈不在你倒勤谨。”
桃杏回道:“我哪里就有这样的手艺了,小姐真是会开我玩笑。是太太炖的,炖了好几个钟头呢,我也就是在旁边看着火罢了。”
黎穗之挑眉看向顾芝仪。
顾芝仪解释道:“昨儿临睡前听你们爸爸说起想喝鲫鱼汤,我今儿便熬了,也不知道你们喝不喝得惯。”
黎穗之看了看黎宗栎,视线又转回顾芝仪的脸上:“芝姨对爸爸可真上心,爸爸是有福了,还不忘惦记我们做小辈的。前些日子我对您是太没规矩了些,您做长辈的,莫要和我计较。”
她话里明明白白地将长辈和晚辈区别开来,话说得极为体面,听在顾芝仪的的耳里,也是极为刺心。
她何等兰心蕙质,早明白了黎穗之话中深意。
她是在提点她,自己的身份。也是明明白白告诉她,她顾芝仪和黎曜因,是长辈与晚辈,是太太与儿子,是被伦理隔绝在外的绝无可能。
看来昨天的那一眼,她是防错了人,她不该防黎家那位姑太太,反倒该防着这位大小姐。
顾芝仪感到意外,这位大小姐,心思原是如此缜密。
可见她平日行事,又着实看不太出。还是说,只是为着黎曜因,她才处处留心?
顾芝仪压下心中的计较。
“今日这是怎么了?我们的刁蛮公主转了性子?”
黎宗栎笑道,对黎穗之突如其来的转变大为惊讶。
黎穗之笑得人畜无害:“之前对芝姨刁难,还不是为了爸爸,但如今看爸爸新娶回来的太太对您如此上心体贴,我同哥哥便也放心了。”
黎宗栎心下熨帖,让女儿这一番懂事的话哄得是十分满意,他道:“好啊,穗之懂事了。”
黎曜因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这一出父慈女孝的好戏,闹不明白黎穗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太了解黎穗之,他知道,黎穗之打心眼儿里对于顾芝仪的瞧不上,排斥与敌意,浓得像坚冰。
八月流火尚且化不开,怎会一朝一夕之间就全然变了样子?
黎曜因打量着身旁的黎穗之,若有所思起来。
“哥哥,你说呢?”
“是,芝姨对爸爸,的确尽心尽力。”
黎曜因答道。
尽心尽力,就不该生出别的心思来。
我可在瞧着你。
黎穗之扬起头,收了笑,与顾芝仪平静地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