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宗毓早年失过孩子,看待顾芝仪这一胎就更加细致,大到饮食起居,小到情绪走动,无一不耐心嘱咐着。
如此一来,顾芝仪倒觉得自己好似一尊泥捏的人,一举一动都受了限制,但毕竟是她怀的头一个孩子,她也不敢不留心谨慎。
家里一下多了个有孕在身的太太,又多了个精明细致的姑姑,黎公馆的人气一下子旺盛了起来。往日大半时间寂寂无声的空荡,也多了时而张罗喧闹的热火气。
虽说晚年得子,可黎宗栎的兴奋劲儿却没有维持多少日子。
头一个月视若珍宝地看待顾芝仪,处处迁就在意,过了一个月,倒是又渐渐往那舞小姐处去了。
近日他去得更勤,不说叁天两头跑,十日也有五六日如此,顾芝仪怀着孩子难免郁郁,可黎宗毓心里却是明镜儿一般。
认真算起来,刨去黎曜因是养子,顾芝仪的这个孩子,该是黎宗栎的第叁个孩子,同样的事情经历了叁遭儿,自然不能和初为人父的喜悦相提并论的。
当初她的头一个嫂子江丛薇怀着黎穗之时,夫妻二人何等同心同德,共盼孩子降生。
为着江丛薇生产,黎宗栎更是亲自去了拜佛求神,只求发妻平安,然天不假年,便是不提也罢。
黎宗毓怎会不懂顾芝仪的心思,才刚刚怀了孩子,该是最高兴的时候,便又赶上那外头兴风作浪。怀胎十月未能沾身,保不准等到孩子降生之时,这家里又会多了位千娇百媚的姨太太了。
想及此,黎宗毓还要时不常地劝慰着顾芝仪,然而顾芝仪的反应却并没有按照她想象中的势头发展。
当得知黎宗栎的司机打来电话说今晚不回来吃晚饭时,顾芝仪带着探寻的目光望向了刚挂了电话的黎宗毓。
“你可知道,那舞小姐叫什么名字?”
黎宗毓让她问得一愣,连声说道:“妹妹可千万别想不开,你现在怀着身子,别管这些事。”
顾芝仪苦笑:“我哪里就如此不开眼了,爷们儿的脾性我都知道,不愿计较的,只是当真对她好奇罢了。”
黎宗毓这才放下心,不免夸她大度,叫着桃杏端上两杯安神茶,用汤匙慢慢搅动,这才缓缓开口。
“我也是前儿个随着徐太太一同喝茶才知道的,那舞小姐本名叫做温宁的,现在是米高梅最当红的舞小姐,多少达官显贵攀着与她交际呢,虽说是做了舞女,可一般之流还入不了她的眼,心气儿高着呢。”
顾芝仪听她絮絮念叨着,语气起承转合,宛如听戏本子一样。
“这名字倒是不俗,温宁…”她缓缓念着,旋即笑出来,“听起来倒是温顺不妖的。”
“妹妹可别叫表象给骗了,什么好人家的姑娘能日日勾着男人流连在外头不叫回家?也是俗物罢了。”
黎宗毓对这位温宁小姐倒是着实看不上,语气里尽是不屑和嘲讽,再说到群情激愤处,恨不得连着自己哥哥也骂了进去。
这么一搀合,顾芝仪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一杯茶徐徐喝尽,听得外头传来由远及近的笑闹声,听了叁两声,知道便是黎家兄妹二人回来了。
黎穗之在身后推着黎曜因进去,由着丫头递上来的毛巾擦了手,这才一屁股坐在绒布沙发上,大口大口喝起水来。
头上出了些汗,碎发就贴在额前,黏腻腻的。
黎曜因挽着袖口,手臂向上绕了两绕,抬手在她额头拨了拨,给她别在了耳后。
黎宗毓皱起眉,她是最看不得姑娘家家如此疯癫模样的,于是开口带了些不太悦耳的口气问道:“做什么去了?这大周末的整日整日疯在外头。”
“跳舞去了。”
黎穗之擦了擦嘴,用叉子切了块红丝绒蛋糕吃了起来,含混不清地说。
舞小姐的话头才刚放下,骤然又给黎穗之提了起来,黎宗毓很是不满,语气带了几分责怪:“金尊玉贵养在闺阁的千金小姐,成日消耗在那上不了台面的腌臜地方,像什么话?”
数落完黎穗之,又把话锋转向黎曜因:“你也是,也不看着点儿你妹妹,她岁数小不懂得,你也不警醒着?”
责斥自己几句便也罢了,黎穗之最听不得旁人说黎曜因的不是,于是重重搁了金丝雕花的瓷盘在桌上,道:“姑姑这话便是着实刻薄了些,跳个舞便成了不叁不四了?难不成这女子便得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叫典范?那我倒是不知道还叫我们读书上学是做什么的了,不如直接锁在家里闭门绣花的好。”
“你瞧瞧!”黎宗毓生了气,“我才说几句,竟惹出她这么一大番话来顶撞我,真是越来越没规矩!”
顾芝仪笑着打圆场,说和道:“姐姐可犯不上和孩子置气,穗之才几岁,年轻女孩子活泼好动些也是常有的,不出格便罢了。”
黎宗毓取了帕子捂在心口,叫黎穗之顶上来的那口气横在当间儿,不上不下的,当真烦躁得慌。
黎曜因起身给黎宗毓续了杯茶,语意倒是恭谨温和的:“姑姑说得有理,是我考虑得不周,下次不会了。”
黎宗毓睨了他一眼,倒是舒坦了很多:“你呀,惯会息事宁人的,我也知道你宠她,可横竖也得有个界限,别太娇纵了。”
黎曜因笑着点头,坐回了黎穗之身旁,搁在桌子底下的手握了上去,还有刚刚斟茶时碰触到热茶杯的余温,黎穗之唇角弯了弯。
是夜,黎曜因没什么困意,拿了一摞从商行带回来的资料,正徐徐看着,便听得门把手咔哒一声,叫人拧开了。
见了来人,他嘴角扬起,摘了金丝框架的眼镜,双手交迭,撑着下巴看她。
“这么晚还过来了?”
他拉过她,右手搂着,把她抱到腿上问:“又睡不着?”
黎穗之当然知道他说“又”字是什么意思,多少个晚上她都拿睡不着这个借口进他房间,她自己都数不清了。
当下也不管,她胳膊搭上他双肩:“你就当我是睡不着。”
黎曜因倏然笑了,吻上了她的唇。
一时间,只衬着呼吸的稠密。
黎穗之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有时轻哼出声,复又被他的吻堵在嘴里。
变得模糊不清。
他断断续续吻着她的脖颈,几欲要吻重了,又怕落了痕迹叫人察觉,只得笑着作罢。
过了会儿,她耳边遂听他凑近了低声说:“你都弄湿我多少条裤子了?”
第二天是难得的晴日,一大早就烈日当空,太阳光毫无遮挡地从外面透进来投射在眼皮上,顿觉滚烫。
自从黎宗毓搬回来住以后,黎曜因和黎穗之行事就更加谨慎,尽可能地做到掩人耳目。只是现下温香软玉在怀,黎曜因是怎么也不想放开她。
黎穗之有些醒了,揉了揉眼睛,周身都是被他紧紧抱着的热气,她不觉微笑,双手环上去,也搂住他。
黎曜因蹭着她的脸:“八点钟了,一会儿吃过早饭我送你去上课。”
“嗯。”黎穗之软软糯糯地在他怀里答应着。
裹着睡衣开了门,黎穗之做贼心虚地左右张望,身后的黎曜因不免失笑:“没人。”
黎穗之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刚转头要走,忽然见到了正在不远处瞧着他们的黎宗毓。
两人脸上的神色突变,黎穗之瞪大了眼睛,吓得不敢说话。
倒是黎曜因很快恢复如常,和黎宗毓打了个招呼:“姑姑早。”
黎宗毓似乎没有看出来他们的异样,叫他们下楼吃早餐,又转身下去了。
黎穗之迅速关了门,一颗心跳上来又跌下去,有些慌神:“姑姑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黎曜因揣度着她方才的神色,思考片刻:“应该没有吧。”
他安抚着黎穗之,拉了她在怀里轻拍着,柔声说:“没事的,别杞人忧天。乖,快去换衣服。”
换好了裙子,黎穗之小步迈着下楼梯,数着步子脑子却纷乱,快下来时差点跌了,忙一把死死攥住扶手,惊魂未定。
“穗穗。”
黎曜因叁步并作两步来到她身边,一把扶住她,黎穗之回过神来,脚下像踩着棉花一般绵软,使不上力气。
黎曜因朝她使了个眼色,定了定她的心。
二人下来得迟了,咖啡又热了一遍,红豆馅儿的汤圆在火上煮着,一直没敢拿下来,就为了守着热乎气儿。
顾芝仪这两天害喜得厉害,半天吃不下一口,还总是不舒服,桃杏特意熬了粥,伺候着她小口小口喝着。
黎穗之喝了口咖啡,旋即皱起眉来:“好苦。”
桃杏顿时叫了起来:“呀!是我的错,忘给小姐放糖了!”
黎曜因见她十分忙碌,便道:“我放吧,不碍事。”
他撕了糖包,足足给黎穗之的杯子里放了两包白砂糖,兑了些奶,又用她的汤匙细细搅拌着,这才端回她的面前。
黎宗毓打量着瞧,心里不知怎的生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异样,抿了口牛奶,道:“这曜因事事照顾得无微不至,不知道将来穗之要是嫁了出去,该如何舍不得呢。”
这话传入对面二人的心里,皆是难言的一顿。
黎穗之手里的汤匙一不留神没握住,铛地一声磕在咖啡杯的杯壁上,突兀地响起。
黎曜因眉眼间敛了神色,只是如常地微笑。
一顿饭吃得心七上八下,早已没了胃口。
草草应付过去,二人起身离开,黎穗之借着上课要迟到,催着黎曜因送她,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黎宗毓望着他们的背影,眸光阴晴不定,半晌,讳莫如深的目光才从远处收回来。
“姐姐瞧什么呢?”
顾芝仪手撑着身子也瞧过来。
黎宗毓笑了一声:“没什么,我就是总感觉,这两个孩子怪怪的,又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