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痛失妻子与尚未出世的孩子,让黎宗栎的心上蒙上了一层浓郁的阴霾,终日郁郁。
黎宗毓便更加自责,早年间失去孩儿的悲恸再度席卷而来,闷在胸口几乎窒息般纠结。
可哀痛过后,她却更加疑惑,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短短一日而已。
这个问题像一张游动着的暗影密网,捕捉住一些什么,又将她翻来覆去思考着的怀疑过滤,如此循环往复着。
那日从外头回来,黎穗之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极度忧虑与恐慌之中。
她甚至不敢睡觉,因为一闭上眼睛,她似乎就能感受到顾芝仪满目血红的,向她投射来的既鄙夷又怨毒的恨意。
一到深夜,万籁俱寂,她总是惶惶然提着一颗心围着毯子紧靠在床头的墙壁,一坐便是一整夜。
整整一夜,又或者是漫漫的很多个长夜,惊惧啃噬而搓磨着她的一颗心,将她揉得发痛。
有一次实在捱不过,思绪沉入梦境,恍若来到深海暗河,数条无骨鱼游走在她的身侧,鳞片闪着耀目的光。
然而越游,那水便愈加浑浊与粘稠,似乎还掺杂了腥气,一条藤蔓似的带子缓缓地飘过来,没有人注意到,它正在不紧不慢地一点点缠上她的脖颈。
等到黎穗之吃痛,那藤蔓已然越缠越紧,若不是水流波动,恐怕早已有绞杀之势。
黎穗之拼命地去拉扯撕拽,咸腥的味道冲入鼻腔和口腔,进入呼吸道,辣塞住,一股股窒息、溺水的感觉就涌了上来。
她开始剧烈地喘咳,双手因为用力过度泛着森然的青白色。
她扯下藤蔓的一节,拿在手中,软软塌塌,竟赫然发现这并不是什么藤蔓,而是婴儿的脐带!
周遭的海水在猛然间改换了颜色,海啸一般的红色浪潮上下翻涌,霎那间搅红了汪洋。
黎穗之惊恐地四处逃窜,她的心脏在多重的高度负荷下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眼泪淌下来,融进了红色海洋。
是羊水……那居然是羊水……
是顾芝仪的血,染红了盆腔里的羊水,尚在腹中还不足月的婴儿,紧紧地被脐带一圈圈地死死勒住喉咙,还未成形的生命,一点点地消耗殆尽。
黎穗之赫然惊醒。
“穗穗!”
黎曜因一双眼睛紧盯着她苍白无色的面颊,手握住她的双肩:“怎么了?!”
黎穗之双眼圆瞪,目不转睛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双手,而后她握紧了,又松开,喃喃自语:“怎么没有了?怎么没有了?”
“你在找什么?”
黎曜因去看她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手心,印出了红红的印子。
他去掰开她的手,一片冰凉。
黎穗之抬头望着他,可黎曜因却感受不到她是真的在看他。
她的视线空洞而虚无,似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东西,隔了好久,才所问非所答地开了口,声音轻飘飘的:“那不是藤蔓,也不是海,是孩子,是顾芝仪……”
黎曜因怔住了,他从没有见过黎穗之如此丢了魂魄的样子,既焦急又难过,他有些急躁:“穗穗,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极力安抚。
乍然的拥抱,让黎曜因更加心疼,黎穗之已经有好几日不曾正经吃东西,一抱之下,才发觉她已然清瘦了如此多。
黎穗之忽然哭了,眼泪淌下来,打湿了他的肩。
“是我们害死的她,还有她的孩子。”
惊雷滚过,二人皆是浑身一哆嗦。
很久,黎曜因逼迫着自己不去一遍遍回想。
那天的事情发生得那么猝不及防,他根本无法做出周全的考虑。当看到顾芝仪一尸两本陈尸于眼前,他整个大脑仿佛都嗡嗡作响,只觉得世界都颠倒了。
他的本能告诉他这件事情和他们没有关系,可是事实,他无论如何不敢继续深想。
顾芝仪的死亡,掩埋了他与黎穗之不能对人言的隐晦秘密,可他怎么样也想不到,这个秘密的掩藏,竟需要如此大的代价。
竟需要拿两个人的命来填。
还有那个孩子,是他们亲手扼杀了那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他还没有来得及到这个世界看一看……
这个污浊的、晦暗的世界。
眼中热流涌动,他无法自控,潸然落下泪:“是我们错了,可我们并没想害死她。是车祸,是意外!”
“别再狡辩了,哥哥。”
黎穗之无力地伏在他的肩头,声音突兀的平淡,却掷地有声,听得黎曜因心头惴惴不安。
“我们需要付出代价,不然她日日都不会放过我们。”
“什么代价?”
黎曜因的声音有些颤。
“分开吧。”
须臾,黎曜因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松开黎穗之,定定地望进她已然布满血丝的眼眸。
他慢慢摇头,难以置信地问:“什么?”
黎穗之已是极度疲惫:“我说,我们分开。”
“可她已经死了!”黎曜因突然失控,声音突兀地提高了一倍,而后又压低了,“爸爸不会知道我们的事,你放心。”
“我没办法放心!”黎穗之甩开他的手,“我日日被她折磨,不管我做什么,她都要继续看着我,我快疯了哥哥!”
“穗穗。”
他突然咬住了她的唇,吻得急切,黎穗之透不过气,推了他叁两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嘶……”
他闷哼一声,停了动作,下唇被她咬破了,泛着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又腥又咸。
“我想去国外读书,我已经和爸爸说过了,等安排好,我便走。”
黎穗之的声音冷淡得如同瑟瑟秋风,飘入心中倍感凉薄。
黎曜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到他理清思绪,骤然失笑:“你便这么着急推开我?”
“哥哥。”黎穗之拉起他一只手,“我没有办法,我真的很害怕,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她的眼下一片乌青,头发凌乱地散落着,单薄的身影在昏黄的壁灯映射下如同魅影,一下子抽走了黎曜因身上所有的力气。
他重重跌坐在她身旁的床沿边,想再抱一抱她,却觉得手臂好似有千斤重,重得他想要抬起来,却做不到。
留洋的事情很快尘埃落定。
四月初的沪上,气候回暖,微风拂起,日光柔和。
可黎穗之的心境却寒凉如水。
同谭正诚一同留洋法国,是黎宗栎与胡乔梦的父亲商定好的。
两家是世交,把女儿交到谭正诚的手上他也能多少放下心来,加之家里发生这些事情,送她出去散散心也是件好事。
码头风有些大,黎穗之拉紧了大衣,正听着黎宗毓的细细叮嘱,说到后来,黎宗毓有些泣不成声,黎穗之却大感意外。
“咱们黎家的女人,个个儿都生了毛病。”
黎宗毓握着黎穗之的一只手,放在手心儿里:“爱上他,不是你的错。”
黎穗之大为愕然,惊得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姑姑……”她喃喃叫着。
却听得黎宗毓叹了口气:“罢了,去和曜因告别吧,他该等久了。”
风吹入了心口,有些冷,黎曜因强忍住了,面色一如往常,只是下巴紧缩着,一看便知在极力克制。
黎穗之走到他身前,每一步都像是千金般沉重。
“我走了。”
她瑟瑟地开口,喉间苦涩,哽咽着说话,一字一句刺得她生疼。
黎曜因伸手搂住她,双手不自觉地用了力气:“照顾好自己。”
黎穗之心口漫溢着酸胀,她忍着眼泪,“嗯”了一声,终究是抑制不住地抬手抓住了他衬衣的前襟:“哥哥,你要保重。”
“该走了。”
黎曜因没有放开她,说着口不应心的话。
谭正诚看在眼里,不禁久久出神。
黎穗之脱开他的怀抱,一股冷气直钻了进来,她没站稳,晃了晃。
黎曜因想要伸手去接,却终是按耐住了。
汽笛声间断响起,船开走了良久,直到蒸腾的烟雾在远处飘散,黎曜因才收回了视线,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