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乍一看去仿佛乌泱泱挤满了人,再一看,却各人有各人的位次,秩序井然。
楚欢出于礼数,从不过问镇北侯的后宅家事,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也只知其原配早亡,直到天宁四年才草草续弦,似乎妻妾不多,人丁不旺。
对于在场诸人的身份,通过衣饰座次倒也分辨得出,只是别被问到什么家事,那是万万答不上来的。
正中的卧榻上,斜倚着一位衣饰华贵的老妇人,银发梳得一丝不乱,定是镇北侯之母了,特地在等养女拜见,可见这户人家并未因阿音出身草莽而轻慢。
坐在紧下首的妇人三十余岁年纪,看打扮似有外命妇的规格,必是镇北侯的年轻继室了,其余的便是姨娘、掌事婢女一类。
满屋主仆见人进来,都笑着欢迎。
“嫡姑娘”婳珠行过了礼,径直坐到了沈母身边,沈大郎则在下首就近坐了。
白夫人笑着向沈母介绍:“来了,这就是阿音了,婳珠的奶姐姐!跟在安鹤之安神医身边长大,医术可高呢!”
众人就见这养女清清涟涟,未着花样妆容,素淡不染纤尘。
平日里见惯了脂粉精致的婳珠,再看这灵秀姑娘,便觉眼前为之一净,似空谷仙云、墨染净莲。
众人都投去热情的目光,婳珠也只得勉强陪着笑。
婳珠本以为沈婳音这些年流落在外,一定过得拮据坎坷,人都磋磨废了,不可能有千金贵女的模样,即便因缘际会被白夫人收养,与巍巍侯府也定是格格不入的。
可现实呢?
方才沈婳音一下马车,婳珠便知自己想错了。
富贵倒确实没显出来,但那温温婉婉的气质却也不似平民小户的丫头,倘若换上锦绣华服,自己未必比她出挑。
好在,这沈婳音到底流落民间,于高门大户的规矩必定半点不通,站着瞧瞧还过得去,行动说话起来,焉能不露怯?听闻夫人是打算派人先教她几日规矩的,可她忙于药肆的事务,竟给拒了,殊不知进了府是要丢人的。
这般想来,婳珠心里就舒坦了许多。
“沈婳音”向长辈们见礼,行动间,满屋主仆都不由得微微露出讶异的神色。
“她”的仪态举止行云流水,动作幅度不大不小,竟是极标准的,不,就算是自幼养在府里的姐儿们,也未必能有“她”这般的清贵韵味。虽然神色冷淡了些,但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也不能算缺点。
白夫人也没料到养女竟如此争气,不由喜笑颜开,“好孩子,先前不肯叫教养妈妈教,原来是自己懂得礼数,我瞧着倒比家里的姐儿还规矩些。”
府里年长些的姐儿只有出阁的大姑娘和体弱的嫡二姑娘,一个内敛一个娇柔,都不像养女这般落落朗然。
侍立的仆婢们见一个乳娘的女儿竟有如此高华气度,无不暗自惊叹,先前存着的轻视之心也收了好些。
婳珠默默低下头去,一眼都不想再看俘获了众人眼球的“沈婳音”。
好一个心机深沉的沈婳音,定是暗中苦练了许久的仪态,憋着进府一鸣惊人呢。
殊不知,楚欢在宫城居住多年,没做过女人总也见过女人举止,且见的都是世间礼仪的模范,模仿起来自然也是高水平的。此情此景,该说些什么话,楚欢信手拈来,泰然得体,比之养在深闺的女郎们更多了份豁达疏阔。
称赞声里,一个坐在下首的中年美妇朝“她”热络招手:“走近些,让老太太瞧瞧你。面纱摘了呀,看你这孩子!”
楚欢闻言,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却微觉反感。
只要生了眼睛,就能看出阿音额头上还露着毒痘,戴着面纱自然是为了遮挡。如此一目了然的事,怎么这侧室竟抢在正室前头指手画脚,不问缘由直接让人摘了面纱?倘若不是太没眼色,便是故意为难。
楚欢知道沈婳音南下入京这一路时时遮着面,想来是不愿摘的,正要开口回绝,那杨姨娘竟已起身上前,想要动手替“她”摘了。
楚欢后撤半步,冷冷地道:“不敢劳驾,儿脸上的痘乃是毒药催发的毒痘,倘若碰着一星半点,恐会沾了毒去。”
“什么?”杨姨娘的手就快要碰到面纱了,听“她”说有毒,连忙缩了回去。
白夫人最爱看杨姨娘吃瘪,忍着笑意道:“这孩子在外救死扶伤,让药熏毁了脸,比不得家里娇生惯养的姐儿们,杨姨娘就别强人所难了,等她养好了再同你比美。”
杨姨娘尴尬地笑了笑,“夫人又取笑我,我都半老徐娘了,如何与水灵灵的小姑娘比美呢?”
又仿佛很心疼地道:“天可怜见,姑娘家都爱美,婳音却只能这般蒙着脸不得见人,不过这样仙气飘飘,我瞧着也蛮好!”
孟姨娘和大婢女们也跟着称赞沈婳音为了制药舍己为人、高风亮节云云。
高门贵府里,漂亮的场面话总是不缺的。
一旁的婳珠已经不抱希望了,局面与预想的不能说大相径庭,只能说截然相反,她已经不指望能给“沈婳音”什么下马威了。
沈母寿龄高了,神思懒怠,等小辈们热闹够了,才慢悠悠抬起手,颤巍巍地叫“沈婳音”再往前些,到身边来。
当年老太后还在世时,楚欢也不是没伺候过,便走到沈母跟前跪坐下来,应付道:“老太太,您诸事遂意,往后阿音便是您的孙女了,在您膝下尽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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