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花卷睡态朦胧,听见小主人的声音,懒倦地掀开半缝眼,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想学舌些什么,可惜它终究不会人语,只坚持了不到十秒钟的吐露欲望,就又沉甸甸地合眼睡去。
“妈,你手上哪来的手绢?”单星回故意问道。
“捡的。”段汁桃眼皮一跳也不跳。
“那你打算还给人家吗?”单星回接着问。
“嗯……过些时候吧,车上这么多人,没准主人早下车了,哪天遇上了,就还他。”段汁桃叹着应道。
“那就给爸使。”单星回淡淡悠悠。
“你说什么?”段汁桃听了,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给爸使呀,这手绢的花纹不是男式的么?”
段汁桃沉默了,眼睛对上儿子透着促狭幽深的目光,她越看越觉得这小子怎么一副使着坏的模样……
她要是见了单琮容,决定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收拾收拾他的好儿子。
经她观察,这孩子从小到大干的事,桩桩件件,不是坑妈就是坑爹。
*****
阳光像一匹绸缎融进了车窗玻璃,丝滑柔软,轻抚在人身上,叫人昏昏欲睡。
北京秋后的太阳,就和这座城市一样,犯着懒。
段汁桃坐在长途汽车上,一路已经被颠去了半副骨架,从卧铺上爬起来,面人似的趴在车窗口,看着汽车路过t安·门。
饶是已经完全兴奋不起来,依旧对着广场上冉冉的国旗尊敬地行了个注目礼。
到底段汁桃见了单琮容的第一件事,不是让他收拾单星回,而是两个多年不见的老夫妻,整得新婚小别一般,夜里把灯一掐,两人在被窝里好得蜜里调油,全然把儿子抛诸脑后。
没几天,单琮容新分的单位小平房的院子里,就飘起了炖牛鞭的阵阵草药香。
段汁桃和儿子到北京的时候,刚好赶上学校马上要放国庆两天的假。
段汁桃刚来的头两天还有些怯生,新进门的小媳妇似的,神经紧张,见了生人羞羞切切,除了打招呼便只是抿嘴含笑。
平房一共两间半的卧房,北面一间是段汁桃和单琮容住,对门一间小点的是儿子单星回的房间,剩下西面最小的一间拾掇出来做单琮容的书房用。
厨房连着饭厅,有自来水和单独的卫生间,这是乡下没有的条件。
不过好在之前她去县城帮小姑子照料月子,小姑子的婆家是四层的小洋楼,二年前为了他们小两口结婚重新装修过。里面起了燃气灶、通了自来水、也新砌了卫生间、还装上了抽水马桶,在小姑子婆家待了一阵,段汁桃也学会了使用这些先进的生活设备。
去年小姑子坐月子,娘家只有她这么一个嫂子,自然要她过去帮衬,儿子呢也在县城读书,平时住校,周五放学就也一起接去他姑姑的新房里住。
小姑子婚后和公婆虽说一起住,却单独辟了两层楼供他们小两口使用。
一二楼是厨房、饭厅和公婆的活动楼层,三楼装修成小两口平时接待客人的客厅,摆着两张三人、二人座的意大利进口丝绒沙发和一台东芝大彩电,另外还有一个客房和一个公共卫生间,四楼则是他们小两口的卧房,边上是早早就备下的儿童房。
孩子满月的时候,小姑子舍不得她走,愣是留着她继续坐满了双月子。
那个月子,不仅小姑子养的好,作养得她也气色红润,丰腴不少。
临走前,亲家两位长辈怀里捧着快二十斤的大胖孙子,笑的眼缝都快撑不开,对段汁桃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再往后便是一连换了好几个带孙子的保姆,相比段汁桃操持家务事的麻利与细心,是怎么看都差那么两三分的顺眼。
第9章
原以为这些大学里教书的老师们,家眷也都是些清高风雅的人,不想也有很多是和段汁桃一样从乡下来的妇人,她们最新鲜家属院里的新面孔,于是段汁桃很快就在这儿找到了自己的社交队伍。
学校里有好几个教职工食堂,段汁桃这几天便跟着邻居的大姐和婶子们逐个熟悉摸排,总算得出比较全面中肯的结论——
西边的食堂的面食做的好,葱花肉饼卖得最俏,想要买上得七点之前起个早,一过七点准售空;南面的食堂中午适合打菜,肉菜卖的比市场上还便宜不少,排骨、肘子、筒子骨,大锅炖出来又糯又香不塞牙,蔬菜类就马马虎虎了,等到段汁桃去打的时候总是蔫黄软塌,看着就令人毫无食欲;北面有西式的糕点面包和牛排,一般都是家里的孩子馋着吃,大人们多和段汁桃和单琮容一样热衷豆浆油条。
女人们在一起总是爱八卦的,才两三天的功夫,段汁桃便被隔壁的大姐和婶子们盘问的就差连内裤是什么底色都知道了。
“这回你家小单工资涨了多少?”生物系张教授的爱人翠芝大姐笑眯眯的探询。
“不大清楚,这些事他自己会安排,不过每个月开销完多出来的钱他都会汇到我的折子上。”段汁桃觉得谈经济账多少有些敏感,便打算马虎应付过去。
翠芝大姐可不这么认为,皱了皱鼻子,指点道:“小单现在不比之前了,听我们家老张说现在物理系最热的红人就是你们家小单,系里今年提拔的名单第一个就是他,光是今年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和申请的专利,哪一个进项都不小。你呀眼皮子可不能这么浅,小单学的是物理,又不是经济学,精打细算哪有咱们女人强,他的钱你得好好拢在手里,空闲的时候和我们几个前辈学学理财生钱之道。”
一旁同样拎着饭盒去食堂打饭的化学系李教授爱人,努了努嘴,不大认同地驳道:“别矫枉过正偏了头,润丹的事儿你们没听说?”
八卦的话不压低声音说出来,便不够吸引人似的,李教授的爱人把她们都扯到自己的身边,两手一边挎一个并排走,手里拎着的饭盒都嫌碍着她八卦闲谈一般,巴不得甩了出去。
挤着眉嘟哝:“润丹她家男人,就是俄语系的那个,都说平时她厉害,治家治得滴水不漏,她家老邵出了名的捧着她,每个月工资一到手,准保一分不落的全部上交,可谁知高压之下果真被管得出了事。”
“出什么事了?”
“这事你们没听说呀?润丹她娘家多少也算有些本事,这么大的事儿压着,你们都还没听到风声呢。”
众人见她卖关子,也不急着往食堂赶了,四五个女同志都驻在原地停下,眼下胃口全被她吊到了那张嘴上。
“她家老邵和女学生搅和到了一起,你们猜润丹是怎么发现的?”
在学校里,老师同女学生搅和到一起,绝不是开天辟地第一桩了,众人便也见怪不怪,只是对印象里的“女学生”这三个字眼更加提防和唏嘘。
“老邵穷呀,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就这经济水平还有心思变着花儿的刷饭卡请女学生吃饭,不过倒不是饭卡刷的勤快被发现了,而是家里的卫生纸和肥皂短的也忒快了,隔了十天半个月家里就少四五打卫生纸、少两块肥皂,啥家庭啊,就是一天窜稀二十回也用不了这么多的手纸,更别提肥皂了,肥皂多经禁用,我一大家子七八口人半个月都用不完一块肥皂。”
李教授爱人吞了口唾沫,继续眉飞色舞道:“润丹找到女学生宿舍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说,啪的一个大动作先去翻女学生的肥皂盒,果然肥皂盒里躺着的是她买的白猫牌肥皂,气的她呀,就差去女厕所纸篓里把手纸也翻一翻了。”
“现在这些学生怎么这么不争气呢?爹妈送她来上学,她倒好,来学校学偷人了。”众人感慨。
最后纷纷得出结论:“看来这男人的经济账也不能管得太严了,总得给他们留一丝缝儿透气,真铁桶一样堵得他无路可走,哪一天那可真就反了天了。男人要是心不在家里了,连家里的手纸和肥皂都想着法儿的往外拐!他不要脸不要紧,咱们女人和孩子还要脸,润丹她家出鞘今年也升初中了吧?难怪听我家晓玲说出鞘请假好几天没上学了,原来是家里出了这档子事儿。”
秋后的麻雀被日光晒足了温度,立在稀疏的枝头慵懒地叽叽喳喳,家属院里的柿子树上,果实渐渐也开始挂起了红。
家属们打了饭准备各自分道扬镳回家,生物系张教授的房子分得离段汁桃家最近,他爱人翠芝大姐便依旧和段汁桃一道走。
快要路过段汁桃家的小平房时,一阵草药混杂着肉类的馋香从砖墙里飘出。
翠芝大姐拍了拍段汁桃的屁股,笑容一目了然,“是淮山党参炖牛鞭吧?”
段汁桃一下烫红了脸,心里嘀咕:翠芝大姐好灵通的鼻子……
吾翠芝自信地昂起下巴,睥睨道:“我爷爷那辈儿就是当地有名的中医,我打小就泡在药材箱里,你呀下回炖牛鞭再多加一味干龙眼肉,提味增香,还大阳大补。”
段汁桃顿时血气翻涌上头,脸红的快滴出血来,羞的只想就地找个地缝一头钻下去。
吾翠芝捂嘴笑着搡她进门,还不忘打趣道:“快进门吧,你家单老师在家里等你呢,明后天国庆放假,你们俩口子有的忙乎。”
哇,段汁桃下回是再也不敢掐着饭点去打饭了,这要是再碰上翠芝大姐,她问她上回的牛鞭味道怎么样,到时可真就任由翠芝大姐揉搓团捻了。
刚一推开院门,还没跨进门槛,就听见儿子单星回在屋里翻箱倒柜的噼啪声。
“妈,我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呢?”
“你找它们干什么,吃完晌午饭我帮你找,我都收到柜子里去了。”
“那你炉子上的东西什么时候炖好?”
哪壶不开提哪壶,炉子上炖东西又碍着他什么了?
段汁桃没好气地道:“快了,馋猫儿净打吃的主意,里头有药,你小孩子不能吃。”
单星回丝毫不关心这个,直说:“我是让你快点炖好,我要烧热水洗澡。”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昨天刚洗过澡,他今天又要洗。
段汁桃倒是巴不得他勤快些天天洗澡,有时候打完球臭烘烘的回家,都不知道拿毛巾抹一把汗涔涔的脸和脖子。
“我爸新买的洗发膏呢?”
段汁桃明白了,原来这小子是打洗发膏的主意。
在乡下都是用肥皂,这稠稠腻腻香喷喷的绿色洗发膏,段汁桃只用了一回便也爱上了。多方便呀,一小袋揉搓出一整个头的泡泡,洗完头发一点也不干涩毛糙,确实比肥皂更养头发。
“先吃饭。”段汁桃说,“你爸下午领你去学校插班报道。”
段汁桃原本适应了环境松弛下来的心,这会又忐忑起来了。
她们女人天生就爱和女人打交道,但是儿子打小都没出过县城,一下子插班到新班级,虽然是刚升初一的新班级,开学也才一个月不到,但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哪怕只晚入学二十来天,段汁桃都有些怕儿子在新环境里融入的不好。
这时,单琮容捧着书从西边的书房窗户里钻出了半个头,喊道:“甭急,你们班主任喊你下午和新来的同学一起报道,人家下午两点的飞机到首都机场,到学校的话怎么着也得三点过一刻。”
第10章
秋日的午后,天气晴朗,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
单琮容酒足饭饱后在屋里打了个盹,醒来便看见妻子段汁桃已经把儿子单星回拾掇得神清气爽。
温烫的阳光洒在院子浸泡着衣裤还未浆洗的脸盆上,光线在衣物和水面间折叠,仿佛阳光是有线条和弧度的。木搓板靠在脸盆边上,它脚下一块晶莹剔透的肥皂,在金色的阳光里被照耀得如同金砖一般。
一个勤劳的妻子,总是会显得家里有洗不尽的衣裳和做不完的活计。
单琮容抬手招来儿子,和他介绍道:“你班主任是我第一届的学生,毕业就签了附中的工作,教你们数学。”
“爸,你不是教物理的吗?”单星回古怪道。
“人家中途转去数学系了。”单琮容说。
“是你把人气走了?”单星回试探道。
段汁桃搡了他一把,“有这么跟你爸说话的吗?”
单琮容倒不以为意,推了推眼镜道:“那是人家的爱好,理科本来就是一家,数学是大道之源,每个理科系后来返璞归真的都不少。”抬腕看了眼手表,“时间不早了,现在骑车出发,三点到,我们早点到,别叫人家小姑娘等着咱们。”
“姑娘?”单星回和段汁桃异口同声。
“就是和你一起插班报道的新同学。”
“哦。”是位女同学来着。
单琮容推了院子里的自行车准备往外走,又顿下,觉得还是提前吩咐一句比较好:“星回,跟你说个事儿。”
单星回出门前蹲着最后调整鞋带,漫不经心道:“什么事儿?”
“一会镇定点。”单琮容叮嘱道。
难道报个道还有什么惊险刺激的大场面要应付?
“放心吧,我打小什么场面没见过。”就是村里杀猪,磨刀霍霍,刀光剑影下去血溅起三米高,别的孩子都吓得肝儿颤一溜烟往回跑,他的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单琮容被他老气横秋的口气一下逗笑,“是叫你呵护着点人家小姑娘,她妈妈刚过世,身上还守着孝,你别没心没肺唐突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