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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屋子里唯一能坐的地方,只有客房里的那张床。
    杨宪达的屁股刚在床沿坐下,任敏就嫌恶地拧着眉头命令他:“别弄脏我的床,不许坐!”
    杨宪达没办法,看着床尾地板上被任敏摔断腿的那张椅子,捡了起来,鼓捣了一阵,腿接不上,还是没法坐。
    任敏讨厌他这种懒散的谈话态度。
    明明是他有错在先,他就不能端正态度,好好站着和自己说话吗?
    直到这一刻,任敏才发现,一向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的丈夫似乎变了,变得不再畏畏缩缩事事以她为先。对于他多年前犯下的滔天大罪,任敏觉察到,杨宪达可能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认罪与歉意。
    杨宪达的懒散态度,令任敏始料未及。
    明明该她占理、占上风的事情,杨宪达此刻却把心思用在一张瘸了腿的椅子上,甚至还想优哉游哉地坐下来同她平等对话。
    任敏不禁用那种“你是不是胆子太大,你疯了”的眼神,去砭斥杨宪达。
    杨宪达对这张实在修不起来的三脚椅彻底没了耐心,用脚暴力一踹,啪的一声——椅子撞在墙上,不仅又断了一条腿,就连背靠都出现了断裂的痕迹。
    任敏吓了一跳,惊愕害怕到抱起自己的双臂。
    杨宪达满脸躁意地转身和任敏说:“敏敏,我可以对你发誓,这么多年我确实一直不知道蒋捷的存在,我甚至不知道,当初蒋唯生下了他。我在和你结婚前,确实已经和蒋唯彻底分开了。”
    任敏还恍惚在他刚刚踢凳子的粗暴动作中,震撼良久,迟迟回不过神来。
    她从来没见过杨宪达在自己面前,表现出这么没耐心又狂暴的一面。一个睡在自己枕边二十年的人,直到今天,她才见识到他的另一面。
    任敏觉得好恐怖,浑身开始毛骨悚然。
    “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佳茵当做掌上明珠。你也看得出来,我是一个特别疼爱孩子的父亲,佳茵想要什么,我从来没有不答应的。你心狠、心硬,是一个可以逼着孩子做她不喜欢事情的严母,在古代,你甚至会是为子‘孟母三迁’、在孩子背上狠心刺下‘精忠报国’的忠烈母亲。但我不是,你瞧得出来,我有多惯着佳茵,很多时候对你阴奉阳违,背地里一直在给佳茵放水。就是因为我天生爱孩子,我特别渴望做一名合格的父亲。”
    杨宪达这段话实在说的太漂亮了,把自己在任敏面前,塑造成一个冠冕堂皇的好父亲形象,丝毫不提他这些年对杨佳茵,看似宠溺,实则是完全失去责任心的“捧杀”。
    他不愿为他人做嫁衣,把自己的心血,付出在终有一天会嫁出去的女儿身上。
    他自私又精明,虚伪又卑鄙,却用各种光明正大、漂亮的正面理由,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在道德上道貌岸然的君子。
    这是他一惯的伎俩,看似是在任敏面前示弱,其实一边伪装了自己的良善,一边在打击指责任敏这么多年对女儿的“强迫”。
    他永远都是那个在道德上、亲情上占上风的“好父亲”。
    面对他的话里有话,任敏沉默了,深深感到自己的无力。对于母女关系的剑拔弩张,任敏承认自己确实太失败了,她在女儿杨佳茵面前,远不如杨宪达,杨宪达才是女儿心中地位不可撼动的宠儿。
    杨宪达继续娓娓倾诉:“敏敏,你做不了孩子心中的好母亲,但你不能剥夺我成为一个孩子企盼的好父亲的权利。无论是佳茵还是蒋捷,你都没法剥夺我是他们身生父亲的事实。特别是蒋捷,他有什么错?他长大二十几岁,才知道自己有我这么一个父亲,蒋唯太可恶了,让我们父子分离这么多年。我对你坦白过,自从遇见你,我就有多瞧不上蒋唯,当初她死缠烂打着我,像个疯女人一样不肯和我分手,但我喜欢你、爱你,义无反顾地和她分手,选择和你在一起,就是因为你身上的那份善良和包容感动了我。蒋唯太卑鄙了,甚至为了报复我,偷偷借了我的种,生下我的孩子,这么多年完全把我蒙在鼓里。我欠蒋捷实在太多……敏敏,对佳茵我问心无愧,但对蒋捷……我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杨宪达说到最后,声情并茂,在任敏面前心痛至极地痛哭流涕。
    任敏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间,居然被他的话术套了进去,甚至开始心疼他的自责,憎恶上蒋唯这个偷偷生下孩子的疯女人。并且,她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得对杨宪达和蒋捷宽容一点?毕竟他们父子也是一对可怜人。
    可任敏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劲,第六感告诉她:事情真像杨宪达说的这样吗?既然是蒋唯当初执意要偷生下孩子,那么蒋唯应该很怕让孩子暴露在杨宪达面前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蒋捷满是恨意地出现在自己的家里。
    蒋捷的态度明显是:杨宪达当初对蒋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是来向杨宪达索债的。
    任敏没想到,杨宪达接下来的话,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彻底让她清醒过来,和自己同床共枕二十年的男人,到底有多卑鄙——
    杨宪达神情间克制不住嫌恶地对她说:“敏敏,我们都有错,我们不要去计较年轻时候彼此犯下的错误好吗?我们在结合之前,都有过前任,都有过孩子。不完整的我们,凑成一个完整的家庭,我们要珍惜当下的时光。”
    任敏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感到不可思议——她什么时候有过孩子了?
    任敏怔忡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结婚前没孩子!”
    他把她当什么人了?以为她和他一样,在婚前乱搞出人命?她任敏年轻的时候虽然谈过两段不合适的恋爱,但还不至于对自己不负责任到这种地步。
    杨宪达面对她的否认,面部表情已经扭曲到无法自控,甚至用嘲讽的语气讥诮她:“你心里有数,为什么我们结婚头两年你一直怀不上孩子。你的子宫曾经出过问题,才让佳茵降临的这么晚。”
    任敏的大脑嗡的一声炸开了花,整个人不可置信地退后了两步。
    无力、心梗,心脏都快不上泵了,任敏想张口反驳些什么,但看见杨宪达那张明显是嫌自己婚前私生活脏乱的脸,任敏真是气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太可笑了!杨宪达居然怀疑自己婚前堕过胎!
    任敏越想越搞笑,越想越不服气。
    明明是他的精子质量出现了问题,但考虑到他从结婚开始,在两人的房事上,杨宪达时不时中途掉链子,任敏出于维护他的自尊心考虑,才把两人不易怀孕的真实原因隐瞒了下来。
    任敏偷偷替杨宪达咨询过男科医生,医生告诫任敏:这种情况不能继续给配偶增加心理负担。如果不孕的问题出在男方身上,前期又经常出现男方在性.生.活不能满足女方的情况,那么这无疑是对男方病情的雪上加霜。
    医生让任敏慎重考虑,要不要把不孕的事实告诉丈夫。如果如实告知,那么从此以后,夫妻之间可能就再也没办法拥有成功的性.生.活了。
    不孕对男性的打击,远比对女性来的更加毁灭。大多数患有不孕症的女性,她们坚强、有韧性,愿意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在医院里上下翻飞,挂号、门诊、缴费、试管等等……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成功成为一名母亲。
    但大多数的男性,根本无法接受自己不孕的事实,他们为了可怜的自尊心,选择逃避,选择做一个逃兵。经历了心理的重创,他们在生理上依旧是一名男性,但在心理上,很多时候却成为了一名人格扭曲的中性人。他们远不如女性在这方面来的坚强、抗打击。
    为了维系婚姻,任敏选择了把不孕的原因揽到了自己的身上,甚至当初的医院检测报告,她都伪造了一份才让杨宪达过目。
    没想到自己当年的委曲求全,二十年后居然成了杨宪达卑鄙揣测自己的祸根。
    任敏猛然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在心里这么怀疑她、这么污蔑她,有多久了?是不是从知道两人不易有孕的时候开始,他就是这么认定她的?二十年的婚姻里,他日思夜寐地把她想成了一个私生活混乱的ji女?
    任敏一想到这,整个人从头顶到脚趾一下全部凉透了。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表面光风霁月,对她百般呵护、包容、疼宠,但背地里,内心却把她想成了一个放浪的ji女。
    所以——他这么多年,忍气吞声地装成一位好好先生,却和一个他认定的ji女,和谐共处了二十年……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任敏突然笑得很悲凉。
    她为自己感到悲哀,原来这么多年,自以为一直很爱自己的丈夫,当初和她结婚的原因,竟是他看上了她的家世。
    他不是看上了她这个人,他甚至不如自己同样出身名门的两位前任男友那样,对待感情纯粹而无所图,杨宪达图的只有她身后的虚名。
    她好瞎,白长了一双人见人夸有灵气的眼睛。居然时至今日,才认清杨宪达卑鄙的真面目!
    杨宪达言之凿凿地说:“敏敏,我不介意你的过去,这么多年我没有指摘过一句你结婚之前那些混乱的过去。我爱你,发自内心地接受不完整的你,希望你也能考虑到我自责的心情,同样接受这样一个不完整的我……好吗,敏敏?”
    认清楚他皮囊之下的烂臭真面孔之后,任敏听到这些话,简直生理上都快条件反射作呕了。
    任敏疯了一样夺门而出,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她要去找出书房藏在柜子里的那份手写诊断书。把那份二十年前写有“弱精症”的诊断书,狠狠砸在杨宪达的脸上。
    太恶心了这个男人,她要彻底摧毁掉这个卑鄙龌龊的男人,让他从此失去男性的功能!
    这一刻,任敏太感谢自己没有一念之差,把当初就医的各种病历和报告全扔了。
    这么多年她一直把这些东西妥善保存着。本来是觉得当初怀上佳茵的过程实在太不容易,想留下做个纪念,但似乎冥冥之中,天意让她保留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这一天能替她自己澄清和正名。
    去他妈的杨宪达!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想用他那张烂嘴把她哄骗的死死的,做梦去吧他!
    等任敏把陈年的诊断报告,甩到杨宪达脸上的时候,杨宪达还用那种悲悯仁慈的眼神去看任敏,觉得她一定是经受不住刺激,成了一个粗鲁的疯女人。
    可怜的女人,优雅了一辈子,却这么脆弱,此时此刻成了一个与村妇无异的泼妇。这让杨宪达对她更加索然失味。
    还有几十年要和任敏过,杨宪达光是想想,就觉得日子太难熬了……
    下一秒,等看清病历上稍显褪色的黑色水笔字迹后,杨宪达的嘴张的像吞了只鸡蛋那么大。
    他浑浑噩噩地念了一遍:“医学检测液化后数据分析,精子质量极度异常,患者确诊为弱精症……”
    任敏解恨地冷笑了下:“杨宪达,你以为当初我们俩为什么一直怀不上孩子?你他妈不仅硬不起来,还是窝囊至极的弱精症,你的精子质量就差赶上无精症了!你居然还他妈污蔑到我头上,觉得我私生活混乱浪荡,婚前打过胎?我没你那么龌龊,婚前生下私生子这种事情我干不出来!”
    杨宪达猛然反应过来,抱着任敏的大腿跪了下来,拼命一个劲道歉:“敏敏,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我不该用那种恶意的念头去揣测你!我是爱你的,就因为爱你,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存着疑虑,但为了顾及你的颜面,我一直说不出口……”
    任敏冷漠地摘掉他攀上自己大腿的双手,力道之大,让任敏自己都没想到。
    平时她拧个饮料瓶都拧不开,没想到这时候为了和杨宪达抗争,她居然轻而易举地摒弃了杨宪达的桎梏。
    任敏甚至在摆脱了他的跪地纠缠后,踢了一脚杨宪达,让他从自己的脚边滚开。
    “杨宪达,你这个人,不去继承川剧变脸的衣钵实在太可惜了。”任敏讽刺地点评,“你爱我什么?爱我爷爷是功勋显著的将军,爱我爸爸是前任央行行长吗?还是你爱我哥哥是史上最年轻有为的建设集团董事长?你爱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胜过爱我吧?”
    杨宪达疯狂摇头,眼泪在一个大男人脸上一点不值钱地掉落,“不是这样的,敏敏,是我误会了你,我太小肚鸡肠了。但你要相信我对你的爱,正是因为我太爱你了,才会那么在意你的过去。爱之深、责之切……”
    任敏哈哈一笑:“你去爱你的好儿子去吧。我和佳茵不需要你的爱,你的爱真是让人大‘大开眼界’呢。”
    杨宪达极力挽回:“我不要儿子,我只要你和佳茵,你们母女俩,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任敏脸上露出凶狠的笑意:“怎么?刚刚还在我面前,声声痛斥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妨碍你去当一个好父亲,这才多半会儿功夫呀杨宪达,你就不想当一个‘好父亲’啦?不想要你从天而降的好儿子啦?父亲这两个重如泰山的字眼,在你的嘴里,可真是轻如鸿毛呢。”
    杨宪达的轻易变卦,更加让任敏在心里确信,这真的是一个为了名利,可以抛家弃子的忘恩负义之徒。
    这让任敏不得不怀疑当初,杨宪达向自己交代的他和蒋唯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就是他口中那样——他说他和蒋唯的分手,全是因为蒋唯对他各种不依不饶的限制。蒋唯有偏执症,把他看成眼珠子一样不能离身。身为一个男人,他无法接受这样像个疯子一般的另一半,但他又不想伤害蒋唯,所以只能慢慢引导蒋唯和他分手。
    在他和蒋唯没分手的时候,任敏是同情他的,觉得这样一个男人实在太可怜了。有时候他向她诉苦,任敏对着这样一个在异乡工作的苦闷男人,是报以同情的。那时候任敏才刚从一段不合适的感情中解脱出来,同样苦闷的两个人,确实挺有话聊。
    但任敏是瞧不上他的,因为这个男人除了对自己好点之外,他不是单身,尚处在一段深陷泥淖的感情之中不能自拔。而且他身上的硬件条件,无论从家世、还是外貌身高上来说,都远不如自己的前任们。
    但任敏没想到,同情男人,就是自己噩梦的开始。
    任敏实在想象不出来,如果当初他追求自己的时候,对自己倾诉的那些关于蒋唯的愁闷话题都是假的话,那眼前这个男人,当年为了捕猎到她,究竟是有多么的处心积虑……
    任敏不敢想,但她心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这个男人瞒妻骗女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二十年来已然把自己活成了一名成功的演员,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他不敢做的呢?
    为了求证自己心中的疑惑,任敏决定明天去找蒋捷,向他打听这些年关于蒋唯的事情。
    她想听听另一个人口中,完全不一样的蒋唯。
    第84章
    两广地区中秋节,有一家人团圆围坐吃柚子的习俗。
    柚子,谐音佑子。杨宪达突然想起来,许多年前在香港生活的过节情景。
    那时候他们一家从盐城搬去香港,入乡随俗,也会在中秋节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圆桌前剥柚子吃。
    因为是家中长子,底下还有弟弟妹妹,父母平时对他的关注和疼爱不多,但对他的希冀却很高。
    一年之中,只有在中秋节这一天,他才能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家所受到的特殊待遇。
    父母掰的第一瓣柚子总是递给他的,并且还会说一些吉祥话,类似:柚子、佑子,希望婵娟娘娘保佑我儿平安、聪明,将来能撑起一番家业,为家中的弟妹们作出表率。
    寒冬腊月,这时候的北京上哪找柚子呢?他想给蒋捷买一只柚子尝尝,以证明他想做一个好父亲的决心。
    杨宪达费尽心思,才托一位温州籍的朋友找来两颗柚子。那是温州当地的马站四季柚,在温州当地特别有名。这位温州朋友是在京大揽收制作奖牌、奖状业务的商人,平时逢年过节没少上杨宪达家里打点问候。听闻杨宪达正四处找柚子,正好他温州老家前不久刚寄了一批柚子到北京,这时候刚好借花献佛,替杨宪达解了燃眉之急。
    杨宪达拿到柚子,甚至舍不得丢到车子后备箱,而是把他们摆在副驾驶座上,宝贝似的载去京大宾馆,送到蒋捷房间的门口。
    蒋捷没有请他进门坐,抱胸冷冷盯着他手上的两颗柚子,和他说:“昨天任敏来过。”
    整句话非常简短,才六个字,但内含的信息量和想象空间却非常大。
    任敏来找他干什么?杨宪达觉得任敏变得有点不可理喻,她是不是想亲手毁掉他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儿子?
    杨宪达忙解释说:“你任阿姨这两天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她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她暂时没办法接受你,我会慢慢开导她。她怕你会分走我对佳茵的爱,神经紧张过了头,才神志不清上门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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