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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下了一阵小雨, 二日清晨雨已经停了,天还阴沉着。
    长宜起来坐在妆奁前面梳头,前院的小丫头进来回禀, 说都察院的御史来了保定视察,傅仲儒一早就去了衙门, 让长宜不必过去请安了。
    长宜在东次间用了早饭,像往常一样跪在蒲团上诵经念佛, 入秋后天越发凉了, 长宜诵完经, 换了一件淡青色妆花缎披风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练字。
    午后王升家的来回话, 说傅长宛从观音寺回来了, 长宜搁下笔,端了一盏茶吃, 听到王升家的回道:“二姑娘在大雄宝殿进了香,去法堂听了一会子经文, 倒是没什么异样,不过……”
    长宜见她犹豫, 放下茶盏道:“不过什么?”
    “今儿程太太也带着程公子去了观音寺祈福, 二姑娘在法堂遇到了程太太,和程公子说了两句话。”王升家的说完悄悄瞥了一眼长宜的脸色。
    傅家的下人皆知程傅两家私下定了亲事,大姑娘和二姑娘不和已久, 况且二姑娘又是薛姨娘所出, 她生母是靠爬床才进了傅家的大门, 谁知她会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底下的人也都忌讳。
    长宜眉心微蹙,问道:“可听清说什么了?”
    王升家的道:“似乎是些吉祥话,程太太当时在场, 任凭二姑娘也说不出什么来。”
    长宜‘嗯’了一声,让王升家的下去了。
    屋子里有些昏暗,木槿点了一盏灯放在炕几上,小声的道:“姑娘是怕二姑娘她……”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了。
    长宜知道木槿的担忧,傅长宛不过比她小一岁,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程淮出身不低,又生的仪表堂堂,姑娘家见了难免会芳心萌动。
    不过傅长宛是知道她和程淮的亲事的,她顿了顿道:“若她真生出别的心思,那真是无药可救了。”
    虽说她不怎么喜欢这位庶妹,但她们到底都是傅家的姑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傅长宛自幼跟在薛姨娘身边长大,身上难免沾染了矫揉造作的习气。
    长宜想到傅长宛素日里的作风,还真如薛姨娘一般无二,她不由皱起了眉头,想着找个时候跟父亲说一声,还是请个教引嬷嬷到府上来。
    青竺正在庑廊下看着丫头婆子们搬花,院子里有些嘈杂,长宜拿了一本《茶经》看了起来,过了一会青竺进来道:“姑娘,老爷从衙门回来了,还带回来两位县学的儒生,让李婆子带着二姑娘去了花厅。”
    长宜倒是知道傅仲儒的打算,她这个庶妹素日里虽不怎么言语,但也不是个心气低的,那些儒生未必就能入得了她的眼。
    长宜看了一会子书,觉得有些眼酸,穿上鞋下了炕,招了青竺过来:“咱们去厨房转转吧,早上的时候不是说要做菊花糕。”
    青竺笑着道:“姑娘是馋了吧。”
    长宜倒是真有些饿了,从东偏院出来,主仆二人去了厨房,却在月洞门前遇到了刚从前院花厅回来的傅长宛。
    傅长宛脸色冷冷的,看上去似乎不怎么高兴。长宜打量了一下她,见她身上穿了一件素青色绣花长衫。
    傅长宛望着长宜带笑的面容,心中很不是滋味,她们同是傅家的女儿,父亲替傅长宜挑中的人家是知府程家,而替她相看的却都是些寒酸秀才,不仅祖上没有人做官,家中也只有几亩薄田。
    父亲竟然为她相看这样的人家,傅长宛很是寒心,回到厢房,她坐在菱花铜镜前面,一脸的冷意,她可不会就这样认命了。
    八月底,桂榜就张贴了出来,程淮果然中了举人,第一百六十八名,名次虽低了些,但好歹是考中了,程家张灯结彩,在胡同里摆了流水席。程淮还要参加鹿鸣宴,一早就出发去了顺天府。
    长宜去前院书房给傅仲儒请了安,回来后早早就歇下了,次日一早长宜用过早饭,正想铺了纸墨练字,青竺却慌慌张张从外面跑了进来,嘴中喊道:“姑娘,不好了。”
    她话音未落,柳氏也打着帘子走了进来,也是一脸的凝重。“我苦命的姑娘……”柳氏走进来喊了一声,眼泪就下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长宜见他们这个样子,心下不由一咯噔。
    柳氏哭着道:“姑娘,你还不知道吧,外面都传开了,程公子在鹿鸣宴上喝醉了酒,从衣袖里掉出来一张女儿家绣的帕子。”
    柳氏一早起来赶街市,刚走到街头就听到这样的传闻,说好听些的就是风流韵事,不好听的就说是私相授受。柳氏一听就着急了,连菜篮子都没来得及拿,慌忙跑来了傅府。
    柳氏颤着声音问:“姑娘可是送给过程家哥儿帕子?”
    她心中既期盼这张帕子是长宜送的,又害怕这张帕子是长宜送的。若帕子是她们姑娘送的,那就是私相授受,姑娘家的闺名毁于一旦,若不是她们姑娘送的,那就是程家公子和别的女子有首尾。
    怎么样都不是好事。
    长宜也愣住了,她和程淮一向守礼,自打两家口头上定下了亲事后,连见都没有见过程淮一面,何来给他送帕子一说。
    长宜摇了摇头,柳氏泪流的更凶了,哀声道:“是程家哥儿对不住姑娘啊。”
    长宜刚刚还在震惊之中,听到柳氏这样说才缓过神来,程淮竟然这样不小心,在鹿鸣宴上都能掉了东西。
    长宜皱着眉道:“怎的就认定了是女儿家的帕子?”
    柳氏也不知道,她一听到外面的流言就慌了神,哪里顾得问这些。长宜让青竺把冯管事叫了过来,让他去外面打听这些。
    过了一会,院子里有了动静,傅仲儒大步流星的进了东偏院,脸色十分的难看,侯在门前的小丫头连忙挑开帘子。
    坐在绣墩上的柳氏看到傅仲儒进来,连忙起身行礼,长宜喊了一声‘父亲’,傅仲儒望着长女,心中绞痛万分,他原以为程淮考中了举人是件好事,却还没高兴两天,京城就传来了这样的流言。
    柳氏带着木槿几个丫头婆子出了东次间,在外面庑廊上候着。
    傅仲儒有点不敢看女儿的眼睛,低着头道:“长宜,你都知道了?”他今儿一早去了衙门,在路上时就听到了街市上传的流言,他不敢置信,慌忙叫了人去外面打听,一打听果然是真的。
    程淮当着礼部侍郎和顺天府知府的面失了礼,帕子还被宴会上的人捡去,很快就在举子中间传开了,这样的风流事哪里能藏得住,没一个晚上就传到了保定府。
    那些知道他们两家往来多的官员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连知府大人都撑不下去了,还没等下面的官员奏事就下了衙门,他在那里也坐不住。
    长宜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她只是没想到程淮竟会犯这样的错,即使这中间是有什么误会,但于程淮来说也是损了名声,于事无补了。
    长宜深吸了一口气道:“父亲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办才好?”
    若那张帕子真是女儿家绣的,那就是说程淮在外面有了中意的女子,不然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这张帕子,他们两家是定下了亲事不错,但出了这样的事,也得考量考量了。
    这句话倒点醒了傅仲儒,他一直沉浸在震惊失落的情绪当中,根本没想过后面的事,他抬头看了一眼长女,见长女眼神坚定,玉白柔和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慌乱,反而十分的从容镇定。
    这是他的长女,也是沈氏一手教养出来的,自幼就有主张,十二岁跟着沈氏打理府中的中馈,人情往来上从没出过乱子,即使沈氏走后,也从没让他头疼过内院之事。
    “你觉得该怎么办?”傅仲儒想听听长女自个的意思。
    长宜就道:“若此事只是个误会,那便罢了,咱们两家是先前早就定下的亲事,不能因为程淮在外面落了面子就不认了,若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那拼着得罪了程家,女儿也不会嫁的。”
    她定然是不会嫁给一个有心上人的男子,还是在成亲之前。
    傅仲儒迟迟没有说话,程淮当众丢了脸,于以后的仕途没半点益处,他原还庆幸两家没有交换庚帖,想来程家出了这样的事也不会再有脸来傅府提定亲一事,没想到女儿会这样说。
    傅仲儒沉默了片刻才道:“你真这样想?”
    长宜点头。
    “也好。”傅仲儒见女儿下定了决心,也不再阻拦:“那父亲去外头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这事极有可能是真的。”
    他越想越气愤,那程家小子竟然敢私揣别的女子绣的帕子,他女儿这么好,怎能这样辜负了她。
    傅仲儒在心中早已把程淮骂了上千遍,出了东偏院的大门,却见冯管事跑了过来,九月的天气,他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道:“老爷,这回才是不妙,那帕子……帕子上绣了个宛字,是咱们二姑娘的名字。”
    第30章 长宜捏着帕子没有吭声,掉下……
    薛细蕊正坐在临窗的炕上吃糕点, 近些日子她老是觉得饿,大夫嘱咐过她不要吃太多大鱼大肉,厨房做了些松软的枣糕, 她吃着觉得很对胃口。
    外头乱哄哄的,薛细蕊叫了荷香进来问话, 听说程淮在鹿鸣宴上掉了一块女儿家绣的帕子,差点笑出声来:“……我看这回大姑娘可怎么折腾。”
    薛细蕊在房中等着看笑话, 在西厢房绣花的傅长宛听到外面的流言, 却越发的坐不住了, 她紧紧握着顶针, 直到指尖传来刺痛, 方才松手,绣绷‘啪’的一声掉在了地板上。
    “姑娘。”玉香在一旁看到, 连忙上前帮傅长宛按住流血的指尖。
    傅长宛却不甚在意,抬头望了一眼窗外, 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在悄悄私语,她不由皱了皱眉, 和玉香说:“你去外面看看, 若有什么动静赶紧回来禀我。”
    玉香贴身服侍傅长宛,自然是知道些什么的,她担忧的道:“程公子掉的这方帕子, 会不会是姑娘的?”
    这些日子二姑娘让她在外面悄悄办了些事, 程公子送来的书信和香膏还放在妆奁最底层的匣子里。
    “姑娘, 不如把程公子送来的物件都扔了吧。”玉香越想越心惊,此事一出不但毁了大姑娘和程家的亲事,程公子的名声也坏了,不如趁这个时候撇干净了, 往后也查不到他们头上。
    傅长宛一时有些失神,那张帕子上绣了她的字,外面虽然知道她闺名的人不多,但一定逃不过傅家人的眼睛。
    她听到外面的嘈杂声音,抬头往窗外看,只见李婆子带着人从月洞门走了过来,她右眼皮猛然一跳,不由攥紧了手心,薛姨娘从正房里走了出来,笑语盈盈的问李婆子:“可是出了什么事,倒要劳李妈妈亲自跑一趟。”
    李婆子道:“老爷让老奴过来请二姑娘去一趟瑞安堂,至于是什么事,老奴也不清楚的。”
    薛姨娘微愣,看到站在李婆子身后的两个婆子,她们都是干粗活的,手劲极大,上次在瑞安堂架着她的就是这两位,薛姨娘心中突然惶惶不安起来。
    原本下人很多的瑞安堂此时却不见一个人影,院子里静悄悄的,正门敞开,傅仲儒坐在大堂上,脸色冷的像是结了一层冰霜。
    薛姨娘挺着个肚子跟来,被拦在了仪门外。
    长宜得了信走到院子里,听到庑廊下传来打碎瓷器的清脆声响,木槿和青竺面面相觑了一眼,刚才丫头跑去东偏院传话,长宜就大抵猜到了,她是真没想到……
    她千防万防,却从来不知道傅长宛和程淮什么时候有的私情。
    李婆子行了一礼,轻声道:“大姑娘,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
    长宜点了点头,打着帘子进了正房。
    傅长宛背着她跪在地板上,背影纤弱,碎了一地的瓷片,傅仲儒扶着高几,一向温和的面庞此时却一脸怒容,眼圈通红,声音咆哮如雷:“……你竟做出这样败坏门风的事来,我真该打死你!”
    他扬起了手,巴掌落下来狠狠打在了傅长宛的脸上,打得傅长宛脸一歪,白皙的面容上瞬间肿起五个手指印子。
    长宜不由皱眉,她很少见到傅仲儒这般发怒过,看样子是气极了。
    长宜喊了一声‘父亲’,傅仲儒才看向她,眉眼瞬间耷拉了下来,嗫嚅着嘴唇说不出半个字来,长宜在心中叹了口气,说道:“父亲再生气,也别气坏了身子。”
    傅仲儒现在都没脸和长宜说话,养了十几年的次女,竟偷偷和外男有来往,还是私会长女的未婚夫婿,傅家的名声就此毁于一旦,傅仲儒现在都不敢深想。
    长宜打量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傅长宛,见她脸色苍白,死死的咬着嘴唇,眼眸中含着水雾,瘦弱的身形颤抖着,看起来当真是柔弱极了。
    怪不得程淮会收着她的帕子,天底下又有几个男人看到了女儿家这副模样不会起怜惜之心,想当初薛细蕊能爬上父亲的床,也是靠着这副装扮打动了父亲。
    她如今也经历了这遭,才明白了当初母亲的心情,只是母亲深爱父亲,所以才会心痛难忍吧。
    长宜道:“这到底是内闱之事,父亲不好插手,还是写信给祖母吧。”
    这件事关系着傅家的声誉,已经不是打一顿板子禁几天足就能解决的了。只怕连累的傅家三个房头姑娘们的名声,再有甚者,那些言官抓住私德不放,连父亲和二伯父的官途也要受到影响。
    大兴就在京城脚下,流言都传到了保定府,自然也传到了那里,未等到信寄过来,傅老夫人已经让人套了马车,盛氏还要打理内外院之事,一时脱不开身,带着周氏连夜赶了过来。
    长宜躺在床上一夜未睡,外头传来四更的梆子声,木槿听到床上翻身的动静,轻轻地说:“天就要亮了,姑娘睡会吧。”
    明日还不知有什么样的事等着她,长宜一想到这些就心乱如麻,她和程淮的亲事是不能成了,也不知傅老夫人会如何处置她这个庶妹,还有程家至今没有派人过来……
    桩桩件件都是令人头痛的事情,长宜又怎能睡得着,她起身坐了起来,木槿见状点了一盏灯,问道:“姑娘要做什么?”
    长宜心中烦闷,让木槿点了一支檀香,抄起了佛经,渐渐的心才静下来,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就听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姑娘快起来吧,老夫人和二太太已经到保定了。”
    长宜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外面天已经大亮了,她连忙起身,木槿一面替她穿衣,一面说:“老夫人和二太太怎么来得这样快?”
    昨日中午信才寄出去,今儿一早老夫人就到了保定,想来是傅老夫人听到流言连夜赶了过来,长宜吩咐青竺:“赶紧去收拾两间厢房出来。”
    傅老夫人年纪大了,又是连夜赶了过来,只怕身子骨受不住。
    长宜喝了半碗粥,前院的小丫头跑过来传话,说老夫人的马车已经到了胡同里,长宜连忙带着人去垂花门前迎接,傅老夫人坐了一路子的马车,脸色不太好,身上穿了一件檀色寿字纹通袖大衫,衣襟皱巴巴的。
    搀扶着傅老夫人的周氏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傅家一门的声誉就毁在了一个庶女的头上,连累的他们二房的公子哥儿以后的婚事也难说了。
    长宜把傅老夫人迎到瑞安堂,亲自捧了茶水过来,傅老夫人却摆了摆手道:“那个小贱人现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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