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老院的柜子里倒是有好些。
老头慢悠悠的进来,解释了两句,“你爹之前养病厂里把他调到那什么阅览室去,他过年的时候带回来的。”
公爹喜欢看书,同样是小学文化的人,跟陈建东完全不是一回事。
退休后回到老家,也是整天手不释卷。
三国、水浒、通史什么的不知道被翻了多少次。
这一箱子书是他带回来的倒也解释的通。
读书并不见得明理,用陈俏的话来说,她爷爷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点罗梅深有感触。
我自己过得好就是,乡下的爹娘如何,生了病的媳妇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喜欢就给个三瓜俩枣,不待见你就滚远远的。
不管公爹什么样的人,这会儿这书她是一定要拿走几本的。
书册扉页上盖着大红的印章,留着乐原县饮食服务公司革委会的字样。
罗梅挑选了一整套选集,又找了本白话版的《西游记》一并带走。
出了这土坯老屋的门口时,罗梅忽的停下脚步,“爷爷,要不您去前面住?”
老头重男轻女了些,让帮忙照看陈彦鹏和俏俏时,总会把鸡蛋留给陈彦鹏吃,还交代曾孙,“别让你妈知道。”
不过陈彦鹏什么都不会瞒着她,蹦跶着揣着鸡蛋回了家,然后和俏俏一人一半分着吃,当哥哥的让着妹妹,让打小就营养不良的妹妹吃大头,自己就尝个味道。
老太太管得严,老头没什么私房钱,烟瘾来了就捡之前的烟屁股来过把瘾。
就这去世之前还给俩孩子留了压岁钱。
一人二十块,这次没什么重男轻女,俩孩子一样待遇。
那是过最后一个生日时,大姑姐和二姑姐偷偷给他的钱。
罗梅想起来就觉得心酸。
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养活了六个子女,然而一个孝顺的都没有。
罗梅脑海里一阵清明,她明白了俏俏为什么不想结婚。
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孩子怎么可能对婚姻,对子女抱有期待呢?
陈建东没想到媳妇会这么说,他愣了下,“咱家住不开呀,要不等我把东屋起来再说?”
这事他想过又怕罗梅不同意,毕竟把老人接家里去还挺麻烦的,不只是要多个人多爽筷子的事,还得跟二叔三叔他们那边打言语官司。
关键是这么一接人,只怕往后就送不走了,十天半个月没什么问题,三年五载的罗梅真没意见?
可谁知道罗梅主动开口提了这事呢。
陈建东觉得自家媳妇就是好,他回头要是对不住罗梅就是王八羔子。
但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主要是没地方住。
“那你先起东屋。”罗梅想,如果老头不是在另外俩儿子家住着的时候被冻伤了腿,静脉曲张到一发不可收拾瘫痪在床,其实他还能活好些年。
陈建东连连应下,“爷,我这几天把砖烧了,下个月找人帮忙把东屋起来,到时候接你去前面过冬。”
老人家连连点头,声音都有些哽咽,“好好好。”
他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出息,临了还有人牵挂,也算不枉此生了。
回去的路上,陈建东合算着,“我今天先去拓砖坯,把这砖坯烧了再去河堤上干活。”
到时候河堤和家里玉米地的活两不耽误,等都忙活完了砖也能用了,正好可以用来揭瓦东屋。
最晚就是十二月,趁着天冷之前能把老人家接过来住。
罗梅瞪了他一眼,“你以为自己铁打的呀,能忙得过来吗?”
河堤挖土本来就是辛苦活,再连轴转的去掰玉米,铁人也熬不住啊。
“没事,前几年我拓砖坯烧砖,一天就睡俩小时不也熬过来了吗?”
他现在有老婆孩子,关键是罗梅肚子里还有个,肩上担子重着呢。
可不得都挑起来。
“砖坯的话先不着急,陈旺家之前烧得砖多,先借他们的,回头等忙完了你再多烧点还给他们就是了。地里的事情,我去娘家找我爹娘来帮忙,你去河堤上干.你的活就是了。”
借砖倒不是啥大事,但找老丈人家来给干活这可不行,“那怎么成?”
“怎么不行?我怀孕了,他们来帮我不成吗?”罗梅振振有词,“你去河堤上干活就行了。”
陈建东说不过她,“那成,我先去旺子家说一声。”
罗梅看着拐弯离开的人,抱着书拉扯了儿子一把,“咱们回家去看书。”
她要给孩子进行启蒙教育,只对于初中肄业的罗梅而言,几十年不曾学习读书看报,再去看书,哪怕是伟人当初为了呼吁群众写得文章深入浅出极为浅显易懂,对她来说也有几分难度。
学习这种事情,放下容易捡起来却是难上加难。
罗梅看了大半天,除了被生僻字为难住外,翻了拢共不到两页。
至于说给儿子启蒙,她觉得自己都需要启蒙。
“怎么办鹏鹏,我得跟你一块学习了。”
陈彦鹏什么都不懂,只是看着母亲苦恼着一张脸,凑过去吧唧亲了一口,“妈妈别难过。”
罗梅见状笑了起来,“不难过,就是在想该怎么教咱们鹏鹏才是。行了,咱们慢慢学,不着急的。”
她又从第一页开始,硬着头皮从头一字一句的念了起来,不认识的字拿铅笔标出来,回头打算查新华字典来给自己扫盲。
陈建东还没进家门就听到院子里传来的读书声,进去一看罗梅怀里抱着陈彦鹏,一大一小两个人捧着书,在那里念着。
女声、孩童的声音,混织在一起,有点像是电影里的配乐。
一时间,他都不敢打扰。
……
一大早,罗梅吃了早饭后和陈建东一起把儿子送到后院让老头照看,他俩往县里去。
昨晚上陈建东已经去河堤工头那边说好了,今天开始干活。
正值秋忙的时候,河堤这边缺人,这些天工资都高了不少,一天能有二十块钱呢。
当然,比起工头挣的钱,这还真不算什么。
工头陈昌明一天能挣一两千。
罗梅知道的那么清楚,是因为她跟工头的媳妇金四虹挺熟悉。财不露白,人家挣了钱肯定不会说我挣了多少惹人眼馋。
但前世的时候,金四虹和陈昌明闹离婚,跟罗梅说起过这事。
承包河堤挖土的工程,干一天就能挣一两千。
九十年代初一天挣一两千,那是什么概念呢?
罗梅和陈建东一年到头都攒不下一千块钱来。
人跟人不能比,这件事罗梅可太清楚了。
陈建东停下车子,交代罗梅,“你小心照顾自己,中午的时候去吃点东西,别总啃馒头咸菜。”
罗梅过日子十分节俭,在羊毛衫厂干活又是计件工资,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机器上忙活。
中午的时候就吃馒头就咸菜,吃完立马回去上班。
羊毛衫厂除了做羊毛衫,还做小山羊皮大衣。
不算多复杂的工艺,羊皮缝合上之后里面加一层绒布,这么一件大衣做下来罗梅能挣五块钱。
她最多的时候从早晨七点钟干到凌晨一点半,一共做了四件大衣,挣了二十块。
电视新闻上总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实际上对他们这些谋生存的人来说,钱才是命根子啊。
罗梅想着来到羊毛衫厂,她来这边做临时工是二姑姐介绍的。
两人并不在一个车间,碰面的时候也不多。
罗梅刚坐下,工友就凑了过来,“听说咱们厂子干不下去了。”
是有这么回事。
羊毛衫厂好像是没有回拢货款,厂长经营不下去,来年五一那会儿跑路了。
罗梅原本还打算坐完月子再回来继续做工……
“听说是咱们的货被人给打劫了,要我说老黄也真是有意思,他媳妇就是卖保险的,整天忽悠我们买保险,咋不给自己的货买个保险呢?”
工友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罗梅也被黄厂长的爱人推销过保险,说是给孩子平日里生病可以给报销,等到孩子十八岁了还能一次性取出来。
俏俏当初就买了保险,她的律师朋友帮忙拿到了五十万的理赔。
“罗梅你咋了?”工友寻思着自己也没说啥啊,咋就哭了。
“没事。”手背擦了下眼角,“你们刚才说什么?”
工友看了眼门口,嘴里嘀咕着,“这破厂子指不定哪天就垮了呢,咱们就是临时工,厂里不会安置咱们。我打听了下,东城化工厂最近在招人,罗梅你要不要去?”
化工厂。
罗梅没立刻答应,她肚子里怀着孩子呢,去化工厂工作似乎不太好。
工友不知道她怀孕,“你家里不是缺钱吗?想去的话赶紧定下来,一个名额一百块。”
说罢又去找旁人商量了。
罗梅不傻,被工友这一番操作给逗乐了。
这是要把她卖了还要对她感恩戴德呢。
才不干。
羊毛衫厂的确有经营上的问题,她当初跟俏俏说这事的时候,俏俏怎么说的来着?
“你们这思路就不对,长三角和珠三角的轻纺工业不比北方发达?把山羊皮大衣卖到广东去,你们咋不卖到赤道去?买东西得看市场需求,往珠三角送加绒的羊皮大衣,你们怎么不卖梳子给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