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垣选择此地与江复见面,是为了防止宫中的有心人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禀告皇上。江复心中了然,可见太子与陛下之间,嫌隙已生。
他藏起眼中思绪,随侍卫走到湖心亭,便看到萧垣侧身而立,正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院落,那里就是今晚设宴的地方。萧垣听到侍卫禀告,并未回头,只一挥手让人退下。
江复从容踱步至另一侧,二人隔了段距离,背对背立于亭中。
“我在隐照寺收到先生的情报后,便与埋伏在蛮夷之中的细作联系。渭南一战,敌人确实计划走番阳道。”
江复眼皮未抬,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淡淡开口:“甚好。”
萧垣转身,拧眉道:“可这消息是先生提供的,却让我呈给父皇...”说到此处神色郑重了几分,“这份功劳,钰城不能独揽。”
江复看着湖中的鱼游来游去,直到潜入深处不见了踪影,方缓缓转过身,平淡的说:“蛮夷一直是皇上的心腹大患,渭南一战的成败非常关键。”
萧垣看他走上前,与自己并肩而立,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殿下比我需要这份情报。”
萧垣敛眉,不置可否。自他登上太子之位,父皇就开始对他暗中提防,最近更是猜忌频繁。若此次因他提供的情报让我军大获全胜,说不定父皇就可以解除对自己的疑虑。思及此,浅色瞳仁快速划过一抹幽光,随即换上谦谦君子的温和笑意,恭敬道:
“如此机密的情报都能传回来,先生手下真是人才济济。”
江复眸光一暗,表情未变,垂下眼缓缓说:“你怀疑我?”
萧垣一惊,立刻道:“怎么会!是先生一步步将我扶上太子之位,我信不过谁,都不会信不过先生。”
江复笑而不语,走到湖心亭的另一侧,遥望着远处的光亮,“为了这次的情报,我埋伏了叁年的人暴露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平静的和面前的湖水一般。“这件事上报的人,是你,是我,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尽快让我军知道有所防范,不然将损失惨重。”
“先生说的是。”萧垣早已有意应承下来,但君子面具戴久了,一时不知道怎么摘了。正踌躇间,就听到对方似不经意问到:
“皇上近来,可有继续为难殿下?”
萧垣自嘲一笑,“生在皇家,父子之情在君臣关系之后,习惯了。”
江复对他了如指掌,再开口犹如一剂猛药。
“钰城,你不想让你的父皇,对你刮目相看吗?”
只见萧垣张了张嘴,半晌无声。江复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了湖心亭,与夜色再次融为一体。
乔幽回到原处等灵雨,过了一会儿,人终于匆匆回来。
小丫头正惶恐的请罪,乔幽注意到她似乎重新梳妆了一遍,出门时还带的好好的耳坠子,此刻遗失了一只。心念一转,当下一言不发,在心底暧昧一笑。
此时,席间一人疑惑的询问:“怎么还不见太子?是不是迷路了?”
另一文官答道:“他二人都回来了,不如遣人去找找?”
正说话间,萧垣拿着一株盛开的海棠回来了。
先前的提议者见人都到齐了,于是组织道:“太子殿下回来了,这回人齐了,不如大家开始吧!”
于是众人围聚在一起,仆从麻利的布置一番,就见桌上摆了叁樽琉璃花瓶,其中分别是芍药、海棠和石榴花。
“我先来!”今年的探花站出来,拿起桌上的石榴花,朗声说:“浓绿万枝红一点,春色动人不需多。”
状元不甘示弱,走到那支绽放的芍药旁,咏道:“浩态狂香昔未逢,红灯烁烁绿盘笼。”
到了萧垣,他长身而立,温声道:“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觞与赋诗。秾丽最宜新着雨,娇娆全在....”作到此处,萧垣神色一顿,想起今晚她在亭下注视着自己的样子,嘴角不禁升起一抹笑,“..欲开时。”说完含笑的眼睛在人群中锁定了乔幽。
“好诗!”阁老赞道,“太子真是文采斐然!不离啊,你怕是马上要被超越咯!”
早已回到席间的江复随即侧身,谦逊的对着阁老点头,眼睛随着萧垣凝视的方向看去,就见他的小狐狸正坐在无人的角落,餍足的喝着美酒。江复收回视线,此刻表情看不出异样,笑容却浅淡了几分。
乔幽酒足饭饱,此刻有些困了。主仆二人往女眷那边走去,打算向燕夫人请示打道回府。
开启社交模式的燕夫人根本停不下来,此刻正拉着一大家闺秀的手,眼神亲切的把人从头打量到脚,尽是满意。乔幽带着灵雨在旁边站了好半天,燕夫人才像刚想起来有这俩人似的,说:“哎呀,你就别站在这了,自个儿先回去吧。”
乔幽乐得自在,随即便往外走,穿过一道道影壁,来到琼林苑侧门外的廊下等待马车。左等右等也不见车来,反倒等来了一场春雨。灵雨着急,暗想这可不行,小姐怕着凉,于是道:
“小姐在此等待,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说完人便快步离开了。
此时已过子夜,春风料峭,乔幽只觉寒气袭人。周围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她不禁缩了缩肩膀,此刻手脚冰凉,只好让自己分散注意力,抬头去看顺着房梁落下的雨水,淅淅沥沥。
江复今晚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会多待。走出来时,就看见那个单薄的身影站在昏黄的烛光下,外面的雨势不大,细密朦胧,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她。
突然,乔幽感觉肩上一沉,温暖的温度从背后传来,从上到下将她包裹住。
乔幽回头,鼻尖正好碰到男人的胸膛,雪松般清冷的味道传来。抬眼看去,一寸一寸,凸起的喉结、刀刻般的下巴,高挺的鼻梁,深沉的眼。一张轮廓锋利的俊脸没什么表情,此刻正淡淡的垂眸看着她。
是他!
乔幽心口一跳,低头与男人拉开了些许距离。又看了一眼身上披着的黑色鹤氅,呐呐开口:
“多谢...江大人。”
“不必客气。”
刚才距离很近,近到他看见她的发梢上、睫毛上,落着一层细密的小水珠,连带那双黑灵灵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淋湿的小狐狸。江复想。
两个人沉默的并肩站在廊下。雨雾弥漫,千万条银丝,荡漾在半空中,恰似穿成的珠帘,如烟如云地笼罩在眼前。
两个人静静的看着这场春雨,彼此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春夜,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的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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