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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策嗓音里染了微不可察的无措:“晚晚想要什么,孤都答应,只要你能听话,养好身子。”
    江音晚抵在他身前的柔荑,转而轻轻攥住了他的墨缎寝衣前襟。她终于抬起头,对上那双幽邃漆眸,雪腮鼓了鼓,带着软软的气恼:“我想要殿下答应的,早就说过了。”
    她要他爱惜自己性命。不论她是否在人世间。
    裴策阖了阖眸,淡寂静潭下深浓莫测,漩涡卷着岐崛的石,卷携来旷远的痛楚。她若不在,这人世一切,巅峰的权柄,大好的河山,都不过是荒漠白骨,而他是其间一具行将衰朽的行尸走肉。
    他忆起前世,江音晚死后,他是以何代价,去赌一线重来的机会。他缓缓睁开眼,面色却是沉定,寻不出一丝飘忽与心虚,只淡淡笑了一笑,含着温溺纵宠,徐缓道:“好,孤答应便是。”
    江音晚仔细凝睇着他的神色,未能看出一分破绽,然而不知为何,心下仍有隐隐的悸——前世她死后,裴策究竟如何?她劝服自己放下这一缕不安,最终由裴策喂着,喝完了药,又被喂了一块蜜饯。
    裴策见她发已全干,扶她躺下,俯身替她掖着被衾,轻轻啄吻她的唇角,柔声道:“孤出去一趟,很快回来,晚晚先睡。”
    江音晚点点头。
    裴策将卧房灯烛一一熄灭,只留下不远处圆桌上幽微一盏剔墨纱灯,轻步走出去。船舱内,与卧房一墙之隔,是一间书房,他需听下属回禀刺客之事。
    在高阁上放冷箭的刺客,和隐在人群试图行刺的两名刺客,尚在审问之中,酷刑拷打仍不肯松口。
    然而今夜的谋害,不只在街市。
    侍卫叩地禀道:“禀殿下,在殿下离船之后,有四名刺客试图潜入船中,被属下等扣住。属下无能,四人中有三人已服毒自尽,搜查他们随身工具,应是预备对船只动手脚。”
    看来幕后主使,做了两重准备,街头行刺不成,便要他葬身江河。
    裴策端然坐于书案后的鹿角椅上,墨袍冷谡凛倨,听完侍从回禀,神情淡而漫然,只漠声吩咐继续拷打。
    他耳力过人,船舱上隔墙薄薄,蓦然听见卧房内传来轻微响动,面色倏地一变,阔步往卧房走去。
    推开门,只见卧房内光线昏昧,桌上孤零零一盏剔墨纱灯,投下的影有绢纱上松竹纹样。月上中天,月色如纱如雾,笼了满室。
    江音晚下了床,菱锦寝衣单薄,是近似月色的白,纤柔身形立在圆桌旁,手上拿着一个木盒,正是裴策今夜在那家古怪商贩处所买。
    盒子是普通的木质,盒盖打开,她微俯身,凑近灯光,看着手上的东西,微微蹙了眉。
    裴策阖上门,朝她走过来,俊容清矜平静。
    江音晚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向他,不解地问:“殿下买的这是什么?”
    裴策扫了一眼,一泓清泉般的灯火拉长浓睫的影,投在峻隽玉容。他随口回答:“鱼鳔。”
    第67章 赠   佛珠
    江音晚细弯的眉蹙得更深了些, 她懵懵地“噢”了一声,还是疑惑:“殿下买这个做什么?”
    裴策缓步走过来。虽已沐浴罢,为听下属禀报公事, 并未换上寝衣, 而是一袭矜正云锦墨袍, 身形高大, 有天然的疏漠气度。月色如洗,洒在他的袍摆, 银线绣纹清辉流转, 落影修长。
    他往绣毯上瞥了一眼,确认江音晚好好地穿着鞋, 才从她手里接过木盒。视线淡淡在盒中一落, 又投向江音晚,清邃漆眸被浓睫半掩,如月照松林,幽影里只隐隐见叶尖霜霰。
    裴策温声道:“自然是有用的。今夜晚晚已走累了,早些休息,改日再说。”
    避子之法,不只药物, 还可用鱼鳔、肠衣等, 唤作“避子衣”。
    江音晚未解其意, 什么用场非要改日再说?只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裴策放下木盒,扶她回床上坐下,弯腰为她脱下那双软缎攒珠绣鞋,旎旎灯色下,玉足胜雪。他轻握着两截纤瘦的踝,将她小腿搁回床上, 盖好被衾。
    江音晚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木盒。裴策俯身靠过来,为她掖着肩头的锦衾,遮挡了圆桌上剔墨纱灯的光亮。江音晚看向他,背光处他墨发玉冠,轮廓镌然如刻,沉稳寡漫。
    裴策低头轻轻啄她的唇,没有太多意味的浅吻,撤开一些,看她青丝如鸦云,铺了半枕,衬得那精致小脸不过巴掌大。他薄唇又轻碰她的雪颊,嗓音低醇,只说:“睡吧。”
    江音晚柔荑从被衾下探出来,捏住他的袖摆,轻声问:“殿下还不睡吗?”话里透出无意识的依赖,已习惯他陪着她。
    裴策淡笑了一下:“孤还未更衣,很快陪你歇下。”
    江音晚绵软地“噢”一声,阖上了眸,听到他步伐轻缓,渐渐往湢室去,转入那扇紫檀架嵌“云逸青山”苏绣屏风。
    她又睁开了眼,圆桌上那盏纱灯方熄去,月色下,桌上那个木盒已不见,被裴策顺手带去了湢室。江音晚细眉轻蹙,还是不明白,但也不再多想,安静等着裴策。
    乌鹊倦栖,江畔有隐隐渔歌回荡,歌声欸乃,曲调悠长如茫茫幽思,千回百转,夹杂着各地乡音,没入蒲苇深处。她听不甚懂,但一时没有睡意,也静静听了几句。
    裴策已沐浴过,更衣的动作利落,应当很快回来,然而江音晚听见湢室传来一阵轻涟水声,沥沥浅落,似在洗什么东西。
    待他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那枚鱼鳔,薄而透明,残留的水渍慢慢从柔滑的表面滑落。
    江音晚多看了一眼,裴策隔了一层干净丝帕,将它搭在床头螺钿小柜的边沿,暂晾着。
    他神色矜淡寻常,没有解释什么,只在她身边躺下,将人拥入怀中,顺着长发慢慢拍抚她的背,哄她入睡。
    江音晚枕在裴策的臂弯,他身上有清冷微涩的木质香气,辨得出其中几味,雪松、檀木,混杂着广藿香,淡淡笼罩,抚在她背上的力度柔缓,如待珍宝。
    她躺了许久,分明身体是倦乏的,但始终没有困意。娇软身躯蓦然不安分地动了动。
    裴策长睫半垂,询问地看过来。江音晚没有说话,只慢慢抬手,攥住了他寝衣前襟,柔软身段更近地偎过去。
    裴策劲瘦臂膀将她纤弱身子环住。江音晚看不见他平静邃眸下的幽晦,只听到他嗓音沉而缓,问她:“怎么睡不着,是不是吓到了?”
    他指今夜的刺杀。哪怕他将江音晚护得极好,什么也没教她瞧见,又在药里添了几味安神的药,仍担心给小姑娘留下阴影。
    江音晚轻轻“嗯”一声,声线贴着他的胸膛,有些闷闷的。裴策蹙眉,大掌拍她的背,心疼地低声哄慰:“已经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有孤在,晚晚什么都不用怕。”
    江音晚抿唇,攥他衣襟的手松开,转而推了推他的胸膛。裴策眼底更幽深一分。他没说什么,依她的意,将手臂稍松,但仍拢着她,神色澹静如潭,什么也看不出。
    江音晚在他怀里转身,伸手向漳缎软枕的一侧,从枕下取出一串金星小叶紫檀佛珠。
    佛珠颗颗细腻圆润,在月色下隐隐泛出温润光泽,看得出是经年的物件。念珠佛塔顶缀有万字结流苏,却是簇新的,是江音晚近来编制。
    她背对着裴策,身前是他的大手,瓷白修长,指节分明,腕骨隽劲,蕴着薄薄的力量感。她握上他的手腕,将那串佛珠慢慢绕上去,松松缠了两圈。
    江音晚印象里,裴策是从来不信神佛的人,然而他又同无尘方丈有往来,让她有几分不确定。无论如何,这是她一番心意。
    夜色深稠阒然,窗外渔歌已歇,只能依稀听到江上澜声。江音晚的话语低柔认真:“殿下,这串佛珠在你看来或许只是寻常,于我却很珍贵。我将它赠予你,希望能护佑你平安。”
    她没有说,这是她母亲的遗物,怕裴策知道后不愿收下。
    裴策一怔,隐隐有所猜测。他轻轻掰着江音晚的肩,将她转回来。漆眸凝着她的芙蕖小脸,映入一点月色,似静潭笼了一层薄雾,那些幽深险峭,骇浪翻涌,皆沉晦难明,只见一片清凌。
    戴了佛珠的手,扣住她的后颈,慢慢吻下去。小叶紫檀珠串微凉,拂着江音晚颈后肌肤,她轻轻一瑟,被裴策安抚。他另一手伸向床畔螺钿小柜边沿。
    佛珠清静,从她后颈滑至雪背,又绕至酥山。裴策眸中亦是奇异的寡漠与自持,似从容地掌控着一切,借着泠泠月色,一分一分清晰看着江音晚杏眸里漫起的泪雾。
    子夜将至,花朝节最后的时刻,江上升起烟花,映亮远山轮廓,在夜幕零落如星雨,明一阵暗一阵地从窗外映进来。遥遥的爆响,半掩去船舱内哀弱的泣声。
    不同于过往,裴策用这般方式去证明江音晚属于他,只换来更深的自疑。而今,魂根梦觉,苦尽甘来,月也欢喜,山也相爱。(1)
    直至拂晓风起,残月西沉。
    *
    三月初,船顺大运河至江南。在到达江南东道余杭郡前,先至吴郡。
    阳春三月的江南,柳濛花雾,雨膏烟腻。一艘艘画舫来往不绝,都笼在淡烟微雨里。
    吴郡,是柳昭容的故里。
    江音晚在船上,见到了一名妇人。被侍卫扣押着,跪在她的面前。
    为免惊扰江音晚,在带上船之前,裴策已命人将这名妇人收拾过一番,至少衣衫齐整。然而这妇人神志已不甚清明,江音晚见到她时,又是一副鬓发蓬乱的模样。
    这名妇人大约五十来岁,终日奔逃使她看上去更显沧桑。见到江音晚,开口便呼一句:“贵人救命!”
    随后又试图朝江音晚膝行而去,被侍卫拦下。一名侍从在旁,冷声道:“柳家既要灭你的口,你还为他们保守秘密吗?”
    她仓皇地摇头,连声道:“只要贵人能保我性命,我什么都说。”
    这名妇人,正是裴策派人搜寻、从前侍奉在柳昭容身边的仆妇。
    第68章 陈   金丹
    仆妇因被追杀而惶惶不可终日, 四处奔藏三年余后精神状态已近乎崩溃,好在尚未影响心智。俞大夫为其扎针,使其情绪平复后, 虽仍有些语无伦次, 倒也能吐清事情始末。
    裴策曾查到, 柳昭容在入宫前, 同一位长安来的贵人有过往来,疑似淮平王裴昶。然这些言论, 非来自柳昭容身边之人, 他们对个中情形并不清楚,或有捕风捉影之嫌。
    而这名仆妇, 曾是近身照料柳昭容的嬷嬷, 恐怕是除了柳昭容带进宫的两名贴身婢女外,最有机会接触到内情的人。
    江音晚从她的叙述里,大致还原出了柳昭容的一段过往。
    柳昭容闺名簪月,是吴郡娄县县丞之女,云鬟酥腰,丽质天生,在当地素有美名。
    贞化二十年, 柳簪月待字闺中。其父不过末等小官, 若寻常婚配, 柳簪月大约会被许给当地的新科举人。然而其父生出了借女儿攀附权贵的心,打算将她送给吴郡太守做妾。
    太守年近五十,姬妾成群,说是妾,实则是怎么回事,柳簪月心中有数。可她命不由己, 反抗不得。
    幸而此时有位贵人从长安而来,在吴郡一带赏游。柳县丞暗中探听到他身份非凡,设宴款待,又打起了将女儿献给他的主意,安排柳簪月在席间献舞。
    于彼时的柳簪月而言,被献给这位贵人,与被献给太守并无不同,都不过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礼物,一级她父亲脚下的阶。甚至远去长安,面对贵人或许更复杂的后宅、更森严的门第礼数,将使她处境更为艰难。
    这名仆妇说,她眼瞧着姑娘对镜练舞时会蓦然停下动作,怔怔垂泪,又不得不在听见屋外老爷脚步声时,牵出一个笑靥来。
    一袭舞裙,莲步走出围屏时,柳簪月怀的是认命的心。哪怕遮面的水袖缓缓落下,她见到上座那人轩然霞举的玉容,心中也未能起多少波澜。
    舞步蹁跹,纱裙翻飞,她纤腰长腿笼在朦胧的纱里。虽身份不贵重,毕竟是官家女,本不该穿这样的衣,可父亲之命,她没有办法。
    一舞毕,贵人果然向柳县丞暗示于她有意。柳县丞彻底打消了将女儿送给太守的念头,开始频频邀这位贵人过府。名目繁多,或赏花,或品茶,或论棋,暗中无一例外,都安排柳簪月作陪。
    然这位贵人,并不像柳县丞预料的那般,耽于柳簪月的美色。他恪守礼节,对柳簪月未有一分逾矩。二人在柳府后花园中,当真只是赏花,品茶,手谈一局。
    他向柳簪月委婉解释,自己当日是看出柳县丞的用心,猜到若非自己,柳县丞还有旁的选择,恐怕只会更糟,为了帮她,才向柳县丞作那般暗示。
    他表明身份,道自己是京中淮平王,名昶,称若柳簪月于他无意,他绝不勉强,甚至可带柳簪月到长安,由她自行择选良人,他以郡王身份做主婚配。
    柳簪月心知裴昶所言并不现实,仍不免心中触动,对他隐约转了态度。在柳县丞的有意促成下,二人的来往渐渐多起来,有时还会相约在柳府之外。
    吴郡烟雨朦胧,芳草绿芜,玉翦双飞。柳簪月在这个时节,遇上傍柳系马的俊逸郡王,他通诗词,爱山水,谈吐风流,又救她于水火,她渐渐动了心。
    柳簪月起初还会带着婢女或嬷嬷赴约,后来在与裴昶见面时便有意屏退旁人。两人之间是如何相处以至步步定情,这名仆妇并不详知,只知道那段时日,姑娘常熬夜在灯下做绣活,反复拆反复改,最后绣出一枚双燕垂柳的荷包,要送给谁,不言自明。
    初尝情爱的少女,会花更多时间坐在镜前,一遍遍试着妆容、钗环,会走在路上兀自低头,莫名浅笑,也会忍不住,同身旁亲信流露出自己的患得患失。她曾无意间提起一句,殿下似乎对人间风月过于游刃有余。更多的担忧,还是二人身份悬殊。
    裴昶在吴郡逗留并不算久,长亭送别,柳簪月望着那孤帆一去斜阳远,只余落霞鸥鹭。转回头时,已泪流了满脸,却牵出一个笑来,对嬷嬷说:“我会等他,他答应过会娶我。”
    后来的事,便是皇帝遣花鸟使至江南,采择美人,召入深宫。柳簪月的姿色,在当地闻名,即便只是县丞之女,亦注定在花鸟使的名单上。
    皇恩浩荡,她除跪拜谢恩,没有第二条路。甚至哪怕一死,都会连累父母族人。
    柳簪月入宫只能带两名婢女,赴京前,担心其父对嬷嬷不利,安顿好了她的去处,让她在自己离开后去庄子里,以为这样避远了,便可让柳县丞安心。
    然而柳县丞在此事上,比柳簪月想象的更为谨慎。女儿入宫为嫔妃,是他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这名仆妇对柳簪月与淮平王之事知道得太多,断不能留其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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