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在地上,脸色惨白。
自打娶了玉妩之后,周曜就没少从狄慎嘴里听到乔拂的名字,且每回都不是愉快的事——骄矜任性,口无遮拦,行事鲁莽又聒噪,跟个见人就啄的斗鸡似的。比起乔公度和乔皇后的心机城府,这姑娘几乎可算是草包。
换在平常,周曜懒得跟这种人计较。
不过既是玉妩的死对头……
周曜回过头,待玉妩走到身侧时,牵住了她的手。
“乔大人教子无方,教女儿也不在行。”他寒着脸开口,在乔拂跟前稍稍驻足,“乔姑娘到底是封了郡主县主,还是有皇命特赦,就连本王的孺人都敢随意诋毁?再让本王听见半句不敬之词,往后就不必说话了。”
极冷的声音,就响在头顶。
乔拂饿得眼冒金星,方才乔公度说的话半句都没听进去,此刻被周曜提及,勉强抬起头,晕眩之中正对上那双锋锐冷厉的眼睛。
如积雪冰封,刺得人脊背寒凉。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触到剑芒似的低下头,再也不敢直视周曜。
腹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活了这么多年,头回遭受这般苦楚,此刻恨不得扑上去将那满桌美食都塞进嘴里,哪还有力气斗气暗恨?便酸软着腿脚跪地,有气无力地道:“民女再也不敢了。”
周曜不应,携玉妩昂首而去。
乔拂软趴趴跪在地上,眼瞧着玉妩锦衣华服、仆从成群,被周曜牵着渐渐走远,饥饿中一口气堵在胸口没上来,眼皮一翻径直晕倒在地。
第32章 耀武
乔拂是被乔公度背出府的。
到了府里, 饿得几乎只剩下半口气,因着整日未沾水米,又被虎子吓得魂飞魄散摔跤受伤, 浑身上下全都是狼狈。乔夫人瞧她奄奄一息地昏在那里, 当场就哭出了声, 忙让人抬进后院里, 熬汤喂进去。
乔公度则在填饱肚子后,马不停蹄地去办事。
是夜, 三样东西陆续送到了王府。
东宫的奸细、信国公府的请帖、京兆府连夜签发的判决文书。
东西凑齐的时候, 丑时已然过半。
周曜命人将那奸细羁押,瞥了眼乔飞卿的判决文书, 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封请柬上。
据他探到的消息, 乔公度离开王府后并未入宫,乔皇后也并未派人去公府施压,足见陆家这封请柬都是凭乔公度一张嘴说出来的。且乔公度进陆家,前后不足小半个时辰,事情办得十分顺利。
这般情形倒是出乎周曜所料。
他知道乔陆两家沆瀣一气,暗中有些勾结,但以信国公府那样的门楣, 以潘氏那种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傲气, 本不该凭乔公度几句话就应下这种事。
乔公度指使陆家,未免太顺利了些。
是许了好处, 还是捏了把柄?
周曜暂时不知道, 况且这种事情一时半刻也无从深查, 目下王府也没那精力。
他把玩着那封请柬, 若有所思。
狄慎站在案前, 稍觉遗憾, “如今王爷跟前最棘手的麻烦,其实还是那毒药,就跟头顶上悬着把剑似的,属下天天都提心吊胆。这回没能从乔家那狗贼嘴里问出些线索,到底是可惜了。”
“没用,问不到真话。”周曜倒看得开。
敢在皇子身上动手脚,乔家自是做过完全的准备,王府和拜月门合力查了大半年也没头绪,足见其缜密。今日即便他问了,乔公度定也会给个真假难辨的回答,仓促间无从印证,终归是白费力气。
有些事情可以借要挟办到,有些事,却还是得靠自己去查。
周曜随手丢开请柬,“都安排妥了?”
“咱们走后府里的事有苏简照应,王爷在前线御敌,料他乔家也没能耐来生是非。守卫的事,王爷自可放心,卑职又留了郭校尉在府里,孺人和嬷嬷若是出门,也有人照应。还有个人,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安置?”
周曜抬眉,目露疑惑。
狄慎拱手道:“客院里还住着谢道长,有两日没出来晃荡了。”
谢清玄啊,倒是忘了他!
周曜抬手揉了揉眉心。
那臭道士最近确实安分了许多,没怎么到眼前晃悠,他满腹心思扑在朝堂和战事,差点给忘了!那家伙有两把刷子,又似乎对玉妩有些居心不良的打算,若还留在府里,等他北上杀敌,还不知会如何做手脚。
不过此刻,夜色已经太深了。
周曜瞥了眼窗外圆月,苍穹里星辰黯淡,唯有蟾宫将霜白洒满庭院。
又是中秋了。
按惯例,每年中秋宫中都会有家宴,一群人各怀鬼胎地围坐,明明恨不得将对方踩进淤泥,却又装出其乐融融的模样,着实无趣。今年皇兄和皇嫂都在寿州,他明日即将出征,那场虚情假意的宴席就更无须出席。
他随手阖上窗扇,道:“告诉孙嬷嬷,我回京前钟孺人不必入宫,照顾好梦泽就行。若宫中有事,请孙嬷嬷代为应付。明早带谢清玄来见我,巳时去陆家。”说完抬步往里走,欲盥洗歇息。
进屋前,似想起什么,又回头补充。
“让她打扮得漂亮些。”
狄慎应了,又觉得有些好笑。
相识这么多年,淮阳王的性情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寻常除了给周晏夫妇面子,旁人可请不动这尊佛,门房的帖子积压如山,周曜愣是没正眼看过。如今特地摆这一道,无外乎两个目的——
头一件是杀鸡儆猴,借着信国公府和乔家的脸告诉满朝文武和京城百姓,淮阳王府纵然沉寂了大半年,却绝不是谁都能欺辱的。一朝金戈铁马,仍有无双威仪。
第二件么,大概真的是为了钟孺人。
从最初视为摆设,到如今特地为她受的委屈讨公道,王爷这回怕是真的上心了。
不过钟孺人生得那样漂亮,还需要打扮吗?
狄慎失笑,自去客舍和清漪院传话。
*
翌日清晨,谢清玄被带到了映辉楼。
在王府住了这么久,他身上两套道袍来回换,倒是洗得纤尘不染,熨烫得整齐磊落。清早曙光微露,映辉楼外松风清凉,他手执拂尘大步而来,仿佛行走在山野之间,神情淡然超脱,丝毫没将这里当王府似的。
到得书房之中,拜见的态度也没多恭敬。
好像王府欠他千百贯钱似的。
周曜都已经习惯了,也知道无缘无故地将对方留在王府,形同软禁,多少说不太过去。遂只端坐在椅中,清冷挑眉,“本王即将出征,不知谢道长有何打算?”
“但凭王爷吩咐。”
谢清玄拱手,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周曜却没打算宰割他。
在刚得知此人时,周曜确实心存忌惮,毕竟京城内外除了亲信之外,没人知道他真实的病情。所有人都认定他会病死,就连老谋深算的乔家兄妹都不例外。谢清玄与他素无往来,能那般笃定,本身就十分可疑。
更何况,谢清玄还推断出了战事。
这样的人若任其在外流落,于周曜有害无益。
好在谢清玄并未将此事说予旁人,他所谋划的一切都还算顺利,并未出纰漏。且据狄慎留心观察,此人除了待玉妩格外和颜悦色外,并未跟谁勾结,在王府生事。甚至谢清玄还奉上了李盛这个线索,帮了他一点小忙。
如今事情既成,就没道理无端困住。
周曜屈指轻扣桌面,吩咐狄慎,“送道长出府,谢以重金。”
“贫道无需金银。”谢清玄道。
周曜颔首,“那就原样送出去吧。”
那语气态度,跟最初的防备忌惮迥然不同。
谢清玄到底没他沉得住气,眼见狄慎要上前送客,周曜丝毫没打算将他留在身边,只得拱手道:“贫道确实是真心投奔王爷,欲效微薄之力。李盛的事王爷想必已查到了些眉目,王府里旁的事情,贫道或许也能效劳——譬如王爷这场病。”
他觑着周曜,意有所指。
周曜却似无甚兴趣,只淡声道:“李盛之事,本王不会亏待道长。至于旁的,本王若用得着,自会再去叨扰。狄慎,送道长回住处,晚些让人送他出府。”
说罢,径自取了案头文书翻看起来。
谢清玄看他如此顽固,不悦而去。
少顷,狄慎送完了回来,也有些不解,道:“此人来自北地,属下特地让拜月门查过,身世清白,并无可疑之处。他既有意投奔,王爷为何不用?他知道李盛身上猫腻,也知道王爷这场病有蹊跷,未必不会在毒药的事上有所助力。”
“谁说不用了?”周曜挑眉。
狄慎一愣,“王爷不是才回绝了赶走他?”
“他若真心投奔,等本王回京时应该还能送来贺礼,又没人束着他手脚。等着看吧,先全力应付战事。”周曜说罢,觑了眼外头渐升的朝阳,“去知会钟孺人,别误了出门的时辰。”
——闭门大半年,该出去张扬一圈了。
*
清漪院里,玉妩正对镜梳妆。
昨日周曜提到陆家的事,着实令玉妩满心惊诧,回到住处后,倒是翻来覆去地失眠了许久。今晨起来,孙嬷嬷便转达了周曜的吩咐,说是让她好生梳妆打扮,盛装出府,去信国公府赴宴。
玉妩再怎么傻,也知他这话的用意。
既是为了不坠王府的门面,也是故意怄陆凝母子,回敬当日潘氏的轻蔑与践踏。
就像上回在珠玑街碰见,她握住她的手那样。
有点儿幼稚。
但让人心里觉得温暖。
玉妩挑了口脂,淡淡在唇上涂匀,又精心选了花钿点缀在发髻间,再以五凤衔珠的金钗点缀。等发髻妆容都妥帖了,再换上锦衣长裙,就连腰间的宫绦环佩都一丝不苟。末了,褪下腕间的珊瑚珠串,换上一只通透柔润的玉镯。
佛宝瞧她如此,眼底浮起一抹黯然。
那珊瑚珠串做得圆润柔和,上头雕刻了极精致的佛像,玉妩视若珍宝,这些年时刻戴在腕间,就像她胸前的那枚玉扣一样,片刻不曾离身。每尝沐浴睡觉时,也都拿娟帕包好了放在旁边,生怕有半点磕碰。
但今日,她却褪下了。
佛宝曾听玉妩讲过这串珊瑚的来历,是她生辰的时候老夫人送的。不过珊瑚名贵,珠上雕镂更是精细活儿,当初老夫人有意托了陆凝去寻珊瑚,再请匠人雕刻,带到佛寺里。虽是借了她的名头,其实暗藏两人的心意。
玉妩也说过那日的情形。
是在和暖的初夏,扬州城外的佛寺里绿竹猗猗,老夫人借寺里的斋堂给玉妩做了碗长寿面,顺道给陆凝也做了一碗,谢他寻来珠串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