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淮阳王临行前,乔国舅曾亲自登门谢罪,过后敬国公府设宴款待淮阳王夫妇,极为恭敬。近来京中又盛传当初敬国公夫人仗势欺人,肆意往钟家女身上泼脏水,如今愧疚卧床,闭门不出,足见淮阳王起复后的本事。
数月之间,风向早已改变。
陆家、乔家都得罪不起的人物,岂是她能招惹的?
朱夫人看了眼钟玉嫱,又瞥向华服丽色的玉妩,终是没胆量径直驳回,便只含笑作难道:“其实咱们两家离得近,嫱儿若有意照顾,回去住上两日便可,倒用不着半月。叫外人瞧着,像是小夫妻闹别扭了似的……”
话音未落,便被钟玉嫱打断——
“母亲说得没错,确实闹了别扭。”
朱夫人的笑霎时僵在了脸上。
钟玉嫱也不遮掩,起身微微屈膝,“儿媳直言,还望母亲勿怪。前阵子家中遭了波折,我与他确实闹过许多不愉快,母亲都是知道的。如今家父抱恙,我回家住一阵子,既是为照料病情,也是想让心绪宽畅些,免得心存怨怼再起争执。”
“你——”朱夫人未料她如此直白,面色微变。
朱逸之亦觉尴尬,忙扯着她衣袖,赔笑低声道:“母亲跟前胡说什么呢,先前我有疏漏之处,回头定会好生弥补。岳父既抱恙,我陪你同去探望,也可尽尽女婿的孝心。何必闹着要回娘家?”
“是不是胡说,有什么要紧?”玉妩捻着茶盅适时开口,抬眉望向他,“姐夫若有块垒,自有外头的广阔天地,能呼朋引伴,喝酒畅怀。姐姐没这般福气,就只是想回府住几日,难道也不行吗?”
语气清冷,迥异于寻常的柔和甜软。
那双清澈眼眸里,甚至隐有薄怒。
朱逸之到底不愿招惹王府,只好尴尬笑道:“是我大意了,既是如此,我送嫱儿去吧。”
“不用。”钟玉嫱拒绝。
朱逸之噎住,面色更僵。
三言两语之间,原先强颜欢笑的氛围彻底化为冷清。
再坐下去就只剩尴尬而已。
韩氏没多逗留,携一双女儿辞行,钟玉嫱连屋子都没回,只带了两位贴身伺候的丫鬟仆妇与玉妩一道出门,登车同乘。
直到马车辘辘驶远,钟玉嫱才低声开口。
“母亲怎么忽然提起这事?”
“是她的意思。”韩氏点了点玉妩的手,面露微笑,“朱家先前欺人太甚,如今你独自回去住半月,也不算理亏。何况,厢房里那妇人鬼鬼祟祟的,朱家母子分明在隐瞒什么,你若留在那儿,他们定会提防。不如先回家住,再让人留意着,还能让他们露出马脚。”
“那人确实古怪。我说呢,好端端的戳我做什么,险些没反应过来。鬼灵精!”
钟玉嫱说着,屈指敲妹妹眉心。
玉妩忙往母亲怀里躲,口中笑道:“好在姐姐说得痛快,省了许多唇舌。”
剩下的就是瞧瞧那妇人身上的古怪了。
*
没过多久,这事儿就探清了虚实。
原来那日玉妩等人离开后,妇人便被朱夫人拽到了屋里,连同朱逸之一道,叽叽咕咕地闭门说了好半天话,期间隐隐还有争吵之声。后来屋门打开,朱夫人出来时脸色极为难看,那妇人手里夹了个包袱,匆匆走了。
当天晚上,朱逸之便被他父亲狠狠教训了一顿。
后来妇人就未再登门。
钟玉嫱的陪嫁丫鬟设法打听过,府里没人知道有这门亲戚,以前也从未露过面,很可能是朱逸之胡诌的。
而据玉妩留下的眼线所报,那妇人出了朱家门后,便七弯八绕回了住处,是城南花枝巷的一处小宅子。据周遭街坊邻居所言,那宅子里头住了孤女寡母,外加一位做粗活的仆妇,三月前搬到这里来,平素除了仆妇外甚少出门,也不怎么跟周遭打交道。
只有位男子偶尔过来,年轻俊美。
这些消息陆续报到跟前,玉妩疑窦丛生。
因关乎姐姐的终身大事,这日后晌,她便改了装扮,与钟玉嫱同乘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到花枝巷去瞧。
巷中门户林立,那宅子门扇紧闭,悄无声息。
在拐角处等了约莫两炷香的功夫,才见门扇推开,做粗活的仆妇走了出来。
玉妩递个眼色,檀香很快将人叫到跟前。
这仆妇姓周,原是丧夫寡居后寻了个洗衣裳的差事谋生,后来随那对母女进了这院子,因与周遭人都不认识,口风颇严,甚少透露院里的消息。不过只要给足了银钱,想打探院里的消息,却不算太难。
檀香依着玉妩的叮嘱询问,周氏的回答便清晰传入车厢里——
“里头住的是位姓白的姑娘,原是家里落难无依无靠投奔到京城来的,被亲戚厌弃,也没个着落。后来碰着有缘人,租了这院子给她娘儿俩住,吃穿都不用发愁,也算是有福气了。”
“那位白姑娘长得如何?”
“长得自然是水灵的,不然哪能让人白养着呢。”
“这样说来,她是没名分的了?”
“哎哟,这话我可不敢乱说。总归是有福气,等孩子生下来,名分自然就有了,谁还能让自家血脉流落在外不成。”周氏被白花花的银钱撬开嘴,口风早已松了。
车厢里钟玉嫱闻言,猛地掀起侧帘。
“你说她有身孕了?”
周氏听见动静抬头,隐约看到似是个妇人的侧脸,她自知说到了要害,脸色微变。旁边檀香忙将备好的一块金子塞到她手里,低声道:“放心,咱们不会宣扬。”
见周氏犹自迟疑,忙又塞了一大块金锭。
这两块递过去,别说抵过做粗活的工钱,都够周氏两三年的营生了。
周氏顿时眉开眼笑,“是啊,上月初诊出的身孕,如今正保胎呢。”
她说得满脸奉承,钟玉嫱却面色骤白。
玉妩也被雷劈了似的不可置信,察觉手被姐姐捏得生疼,强忍着没出声,只向檀香吩咐道:“给她看看画像。”
檀香应命,取了画卷给周氏看。
周氏看罢,虽没出声儿,但看其惊愕神情,分明是认得画上的男子——钟玉嫱亲手画的朱逸之,神形具备,分毫不错。
事已至此,就已十分清楚了。
玉妩没再逗留,命人驱车离开。
钟玉嫱则始终紧紧抿着唇,半个字也没说,握着玉妩的那只手越捏越紧,勒出深深的白痕。直到马车远离花枝巷,进了喧嚷闹市,她才似如梦初醒。
一滴泪顺着脸颊滚落,悄无声息。
她仰起头,竭力将满眼的模糊泪水逼回去,只等心头那股浓浓的悲酸被压下去,才长长舒了口气。
而后,她低头,看到玉妩那只被捏得泛白的可怜小手。
“弄疼你了吧?”她轻声问。
“我没事。”玉妩摇头,只担忧地瞧着姐姐。
来花枝巷的路上,姐妹俩不是没猜测过那里住着的很可能是朱逸之养的外室。钟玉嫱甚至笑着调侃,说若果真如此,她倒无需再费力气去寻朱逸之的把柄,只这一条便足以她踹开朱家。
然而真的印证后,却仍有撕心裂肺之痛。
尤其是那外室于月前诊出了身孕。
钟玉嫱靠着厢壁,凄然笑了笑。
“朱家刚翻脸的那阵子,婆婆就常拿孩子说事,嫌我嫁进朱家后腹中一直没动静,未能添上一男半女。那会儿我甚至想过,该不该求个让人受孕的偏方,若是怀上孩子,家里就能和睦些。”
“后来看清朱逸之的嘴脸,我打消了这念头。”
“前阵子淮阳王病愈后带你去珠玑街,朱家忽然转了态度,我以为是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缘故,却原来还有这隐情。”
“他母子俩应该很高兴吧,毕竟是能添子嗣的喜事。朱逸之见天的讨好赔笑脸,恐怕不止是为之前的翻脸无情,也是想有朝一日孩子落地,我能让这外室母子进朱家的门,好延续他家香火。”
“我真傻,从前竟以为他品行端方。”
“原来他是如些卑劣。”
钟玉嫱喃喃自语,想起那张曾令她怦然心动,让她牵肠挂肚的脸,想起夫妻同衾共榻时的甜言蜜语,只觉一阵恶心。
私养外室还暗结珠胎,着实令她不齿。
那个曾被她视如温柔朝阳的男人,如今已无半点可取之处。
钟玉嫱双手微握,眼底的痛苦渐渐转为厌憎。
玉妩伸手抱住了她,温柔而亲近。
“他既是如此品行,咱们更不必再顾念旧情。”她心里难过又疼惜,想着姐姐能借此脱离苦海,又隐隐觉得轻松。小手儿轻拍姐姐后背,满含宽慰地道:“原就家中不睦,再添上个外室和孩子,朱家身后就算有再大的靠山,也得答应和离。到时候,姐姐就不必再委曲求全了。”
“可如果那样,未免太便宜他。”
钟玉嫱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
玉妩抬眉,看到她眼底被辜负后的愤恨。
那股恨,藏在钟家每个人的心底。
马车辘辘而行,渐渐靠近钟府。
玉妩沉思过后也有了主意,“若只是和离,确实太便宜他。朱逸之无情无义,当初花那么多心思骗娶姐姐,无非是想借机攀上陆家,谋个前程。咱们若想教训他,就得狠狠踩在他最看重的事情上。”
“官声和前程?”
“私养外室于理有亏,何况姐姐婚后并无半分错处,这事说到哪儿都是他朱家不对。姐姐若执意不放这外室进门,甚至张扬闹开,对朱家父子官声有损。这事上,姐姐有足够的筹码拿捏他。”
“再则,淮阳王起复后,你猜朱家作何感想?”
钟玉嫱被她一问,顿时恍然。
“潘氏承认了当初污蔑欺压于你的罪行,足见她畏惧淮阳王的权势,不敢明着做对。朱家父子又不傻,哪敢得罪于他?何况,潘氏原就不喜陆凝跟朱家往来,是朱逸之上赶着投诚办事表忠心,还没落着好处。淮阳王病愈后,他们心思活络起来,听婆母近来的话音,恐怕还在妄想能借你孺人的身份,攀上王府这棵大树。”
毕竟玉妩与陆凝退婚后,朱家与信国公府就成了不尴不尬的远亲,甚至遭了潘氏的厌弃。
而与淮阳王,却是货真价实的姻亲。
朱家会想另攀高枝,再正常不过了。
钟玉嫱想到这里,已然明白了玉妩的打算,“你的意思是拿攀附王府当诱饵,让朱家投向王府?陆家跟乔家走得近,乔家与淮阳王又是死对头,朱家为攀高枝,总得背弃陆家,拿出些诚意才是。到时候等他们走到半途再拆了这桥,就当真是鸡飞蛋打,两头落空了!”
说到此处,钟玉嫱目光微亮。
玉妩的眼底藏了几分狡黠,“只要姐姐沉得住气,他们定会入彀。”
片刻安静,钟玉嫱目光渐渐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