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穿了一袭黑衣,没有太多繁杂的装饰,与他以前惯穿的衣裳有几分相似。曲雁盯着他紧束的腰身,下一瞬便将手掌探去。
此前曲雁捡到齐影时,他身体虽也纤细,但似乎并没有现在这般瘦,那腰身看起来不堪一握。那药他只吃了一日,应不能有遗存之症吧。
齐影僵在原地,任由她手掌一寸寸量过。
乌云不知晓他们在做什么,只摇着尾巴围着二人打转,它以为两人是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贴的那般近,便呜呜两声,抬起身子猛然朝齐影身上扑去。
它体格本就大,站起来足有半人多高,抱起来几乎和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差不多。齐影注意力全在曲雁身上,压根没在意到身后乌云的动作,黑犬的大爪子扑在他背后。
齐影眼眸瞪大,霎时便顺着惯性往前去,曲雁顺势搂住他腰身往旁一带,蹙眉教训道:“乌云!”
此事说来也好笑,那日曲雁不知齐影已知晓乌云的名字,还跟着喊‘阿黑’,而他接着便改口喊‘乌云’。仿佛故意作对似的,曲雁当时愣了一瞬便笑出声。
如今主人语调一变,乌云便知晓事情不妙,它乖乖坐在原地,挺大一只狗,竟还开始嘤嘤撒娇委屈上了,曲雁刚欲让这不懂事的犬畜滚开。
怀里僵硬的人影一动,在曲雁松开手后,齐影才悄悄松了口气,他看着身前委屈的黑犬,轻声开口,“我没事,它也并非故意。”
曲雁一噎,她竟不知这犬畜有什么面子,齐影竟还给它求情。
她沉默一瞬,冷声道:“滚远点。”
齐影一愣,心间顿时涌上股莫名酸涩,面上划过几分无措,他刚欲转身离开,便看面前的乌云夹着尾巴跑开,时不时还回头看他一眼。
第十八章
曲雁刚转过头,便见齐影那怪异的目光,只觉得莫名其妙。
“我又没罚它。”见齐影点头,她又道:“你确实瘦了,小腹可还疼吗?”
其实小腹还有些疼,但属于可以忍耐的范围,他从未在意过自己的高矮胖瘦,此刻听完曲雁的话,思索片刻才开口。
“不疼了,瘦了许是因为太久没锻炼了。”
从前每日晨起练功,体力消耗的快,他吃的自然也多些,如今在这院子里什么都不需要做,也吃不下太多东西。
曲雁正想着给他换一套食谱,等再回过神,齐影正在旁一眨不眨的看向自己,漆黑的眼眸十分清澈,好似一眼便能看透其中想法。
右手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她无意扫过齐影的腰身,“你昨夜说梦话了。”
齐影心间一颤,蓦地想起昨夜的梦,“我……我说了什么?”
“你抓着我的手,喊了声‘师父’。”
曲雁语调无波无澜,她盯着齐影惊讶的眸子,没忍住问了句,“你梦见什么了?”
曲雁从未问过他的过往,齐影本可以以各种借口搪塞过去,可他想了片刻,便将昨日之梦轻声说出。
“梦见我第一次出任务,杀了很多人,师父把我领回去,后来……”他顿了一会才继续说,“后来梦见师父死在我面前。”
他说的轻巧,可梦里那血流成河的模样却挥之不去,他握剑站在雨中,看着那些人死在自己面前。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齐影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些剑下亡魂化作厉鬼向他来索命。
那年他十三岁,每次噩梦惊醒时,都是师父坐在床侧哄着他,他曾在心底悄悄把师父当做父亲。此事过后,师父曾言他不适合做暗卫,太过心慈手软,优柔寡断,这样会死的比谁都快,后来师父便不太愿意管他了。
齐影其实也这么觉得,但可笑的是,教他心狠手辣的师父竟比他死的早。
曲雁看着他沉默的神色,便知晓他梦里场景定然不怎么美好,她轻声开口,“这不怪你,若有选择,你也不想如此。”
齐影身子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掌握紧又松开。这世上最多的就是身不由主,若有选择,谁又想过这刀尖舔血的日子呢。
曲雁牵着他走回屋里,忽而步伐一顿,面上划过一缕怪异神色,转头问道:“你师父叫什么?死于何年?”
这世上能以男子之身成为暗卫的极为少见,四年前来寻她的那个人算一个,齐影算一个,曲雁本也只是猜测,她从不觉得世事能如此巧合。
齐影本有些不解,但见曲雁神色端凝,便认真答道:“师父名唤盛木,死于两年前。”
曲雁心间一跳,眉头也跟着拧起,“你可有见过他的死相?”
齐影摇摇头,垂眸掩住情绪,师父将他护大,他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曲雁轻啧一声,在齐影瞧来时又什么都没说。毕竟当年那颗假死药只有一粒,未在任何人身上实验过,也许药未生效真死了也有可能,那更不用在意他的身份了。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齐影点点头,对曲雁的安慰轻声道了谢,他其实最见惯了生死,也最没资格被人安慰此话。
祭典那日,满山的子弟天未亮就起来忙活,从举行祭典的那片山坡到前堂,穿着统一服饰的弟子们行色匆匆,皆在忙碌自己手头之事。
就连曲雁的庭院前偶尔都会路过几个弟子,若她们探头来看,便会看见一副极其诡异的场面。
院内一女一男外加三只狗,其中两人坐在廊下石阶上,三只狗坐在她们脚下,体型从大到小排序,异常整齐有序,皆抬眸看向庭院门口处。
在看见第三队弟子经过后,曲雁瞥了眼身旁的男人,他倒没一如既往看向远方,目光跟着门外的弟子飘远,看起来还颇有兴趣。
她站起身子拍了拍衣角的灰,看着齐影道:“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两人前后走出庭院,并未与弟子们一道而行,反而去了另一个方向。
潮湿的石桥上覆满青苔,在踏过斑驳石桥后,氤氲水雾扑面而来,齐影抬眸看向眼前壮丽景象,一时间竟怔在原地。
那是一处奔腾而流的瀑布,抬眼望去如同从天际流下,根本不知尽头在何处,瀑布下汇聚成一处湖泊大小的水潭,山谷内的溪水皆从此处而来。此处人迹罕至,水潭不远处便是大片的野花林,五彩斑斓的蝴蝶在期间飞舞。
这才是人间仙境般的美景。
“后山此处人少,你平日若是无聊,可以来此处寻乐。”曲雁知齐影不爱多见生人,这才把他领到此处。
一只蓝翼蝴蝶落在曲雁指尖,她端手递给齐影,男人神情堪称小心翼翼,他伸出指尖试探,在蝴蝶轻落在他指尖上时,齐影唇角终于勾起抹笑意。然而下一瞬,那蝴蝶便翩迁起舞而飞,曲雁看他唇角笑意僵住,很不给面子的浅笑出声。
她卸下腰间香囊递给齐影,“防山间蛇蚁的,或许还能吸引到蝴蝶。”
齐影唇角笑意更深了些,曲雁盯着他看了许久,直到男人唇角笑意僵住,她才轻咳一声收回视线,与他一同走在这山间。
“笑起来挺好看的,分明年岁不大,别总板着脸。”
齐影步子一顿,耳根不受控的开始发烫,暗卫本就不在意样貌的,但身为男子,总少不得受些骚扰。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女人口中听到,不掺杂任何肮脏下流的调侃。
不,是夸赞。
意识到这点后,在曲雁看不见的角度,齐影本紧抿的唇角又悄悄扬起抹弧度,但很快又压下。
“今日是谷内何日子?”
齐影难得主动开口,即便曲雁不喜欢此日,还是回答道:“山神祭典。”
齐影了然的点点头,又看向带他游山玩水的曲雁,面上有些诧异,“此等重要日子,你为何不去?”
曲雁轻嗤一声,“你信神佛庇佑?”
齐影步伐慢下,与她一同看向眼前大片花海,轻声道:“不信。”
若神佛有灵,世间又何来苦命之人。
齐影于世上最阴暗的角落长大,求佛不如求己,他很早便明了这个道理。可曲雁生长于仙境般的药仙谷,既有祭典熏陶,竟也如此觉得。
齐影望向她的侧脸,脚步不自觉往前迈了步,在于曲雁并肩而立的那一瞬,嘴比脑子快的问出声。
“为何不信?”
齐影说完便开始后悔,自己似乎问的有些多,他没指望曲雁认真回答,只把目光从女人的侧脸移开,同她一起看向前方涓涓溪流。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声音轻响起,“我母父曾信佛,终日在庙宇祈福。后来惨死庙宇内,她们信了一辈子的佛也没有给她们一丝庇护。”她顿了顿,将目光移向齐影面上,“后来我被师母带回这谷内,长大后才明了这件事。”
曲雁的声音与平日一般温柔,他却莫名听出一丝落寞,齐影未想到她会同自己讲她母父的事情,他启唇又阖几次才犹豫开口。
“或许她们是为你祈福。”
他感受到曲雁诧异的目光扫过,那其中含杂太多情绪,齐影猛然意识到,他这句安慰似乎说反了。在他开口前,曲雁已收回目光,语气一如平常。
“你说的有道理,或许吧。”
七岁那年,曲雁母父亡于自家祠堂,她从此恨透了与此有关的一切。可若真无神佛庇佑,她为何能恰好避过那场灾祸,等到姑母赶回平江,带她离开曲府。
姑母从未告诉她仇家是谁,反而劝她专心学医继承衣钵。既然姑母不肯告诉她,她便自己查,曲雁自小便学会了如何伪装自己,永远挂着一副笑模样,连姑母都信了她心中当真再无仇恨。
曲雁也极少唤她姑母,只唤师母。
她列了个名单,借着游历义诊之便,将仇人们一个个杀尽,除了四年前被许粽儿撞见过一次,皆处理的极为干净。
可惜许粽儿烧中胡话令人生了疑心,曲雁残忍的手段令师母惊骇,自那年过后,师母便将药仙谷的权利放给她。
曲雁知晓师母是什么打算,不过怕她在外杀红了眼,妄图用药仙谷圈住她而已。至少在谷内,她还是众人眼中光风霁月的大师姐。
齐影喉结一滚,他刚欲开口,却忽而眉头一皱。曲雁与齐影几乎是同时转身看向身后,那个发出窸窣之声的地方。
待看清那处景象后,齐影隐下眸中凌厉,只微蹙起眉头。
曲雁则直接斥道:“许粽儿!你在这做什么。”
发出动静的人正是许粽儿本人,他正冒着身子欲离去,被曲雁抓包的那瞬间,他跟猫一样浑身都炸起。
看着曲雁愈近的身影,许粽儿眼中划过慌乱与畏惧,“师姐,我是来寻你的,马上、马上到祭典时间了,我见三师姐方才在寻你。”
许粽儿说的磕磕巴巴,身子还一直发抖,他一向惧怕自己,曲雁未在意他的异样,只当是自己方才的呵斥又吓到他。
曲雁抬头看了眼天色,眸中划过一丝不耐,许粽儿说的确实不错,祭典时间马上就要到,再不去便迟了。她与齐影在山中良久,竟忽视了时间。
齐影见曲雁看向自己,心领神会道:“我自己回去便好。”
曲雁只好点头,“也好,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
去祭典与回庭院是截然相反的路,在目送曲雁离去后,齐影本欲自己走回庭院。就在他抬步路过许粽儿时时,男孩怯懦的声音响起,水汪汪的眼睛染上乞求之色。
“你、你能不能和我一起走,天马上黑了,我自己不敢。”
齐影停住步伐,那双漆黑平静的眼底划过探究,相比上次见面许粽儿看起来要狼狈许多,或许是在林间跑的焦急,他衣角染满草屑与泥土,额角有些汗水,可面上却是掩不住的慌乱与惧怕。
可曲雁已经走了,他在怕谁。
第十九章
这个念头在齐影心中划过,随后便点点头。
见齐影同意后,许粽儿才松了口气,立马凑到齐影身边跟着。可愈往外走,许粽儿的神情愈是惊慌失措,甚至抬手拽住齐影的衣角。
齐影不着痕迹的蹙起眉头,但转头见许粽儿怕的几乎哭出来,也没甩开衣角由他扯着。
他习惯性环顾周遭,山野间一片寂静,并没有危机感。在许粽儿即将贴到他身上之前,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有些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