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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
    “他们说我的亲生父亲是先德懿太子, 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沈听松话音落下,宽阔的街道完全静下来了。
    季初完全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瞬间全部褪去, 手中的花灯一个不稳也差点落到地上。
    好在沈听松俯身接过了它, 拿在了自己的手中。
    他的手指修长而匀称,季初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覆上去抓住了他,在沈听松无比诧异的目光中她焦急地开口, 眼中的急切几乎要溢出来, “快离开潞州城, 现在我们就离开!”
    她记得晚上聂衡之跑到她的房间哭哭啼啼地说了些什么, 他对自己说沈听松是个骗子,聂衡之私下去查了沈听松的底细!
    父亲的案子聂衡之就插手了,他一定会查出沈听松的真实身份的, 潞州城万万是不能再留了。
    前事如何季初现在没有心情也没有心思去管, 她只知道现在的潞州城很不对劲,为了沈听松的安危, 他必须马上离开。
    她纤细的手指抓着男子的手, 另一只手提着裙摆,作势便要疾跑,沈听松拽住了她,语气沉凉, “阿初, 今日我逃不出去了,你将花灯拿着。”
    相处这么些时日, 这是沈听松头一回用这种严肃的口吻同自己说话, 季初心脏砰砰地跳动起来, 嗓子干涩, 然后猛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左右摇摆向四周看去。
    街道上亮如白昼但却诡异地只剩下他们两人,不,季初盯着远处慢吞吞走过来的身影,使劲咬紧了下唇,很快唇上咬出了牙印。
    红黑色耀眼的鎏金宽袍,高高束起头发的墨玉冠,以及再熟悉不过的艳丽眉眼和黑漆漆的眼神,聂衡之在她无知无觉的时候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不对,现在是晚上,也许也许朝他们走来这个聂衡之是循着她的踪迹找来……和沈听松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季初的心中怀着一种微弱的奢望,她挡在了沈听松的面前,松开下唇冲着走过来的阴郁男子嫣然一笑,“聂侯爷,您也来逛潞州城的花灯?这么久不见,想必你手腕上的伤已经好了吧。”
    然而,男子就像是没有看到她,冷漠的视线只放在沈听松的身上,语调幽凉,“或许本侯应该称呼一句王爷?可惜忠王的爵位已经有人了。”
    “轰”,季初的脑子嗡嗡作响,死死地咬着下唇几欲渗出血丝来,他知道了,他知道沈听松的身份了!忠王便是魏安帝为先太子遗嗣设立的爵位,由过继的宗室子继承,此时他提起忠王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王爷?沈某不过一介无根客如何担得起定北侯一句王爷,恐怕接下来还会成为侯爷的阶下囚。”沈听松用温柔但又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季初挡在身后,眼里同样仿佛没有她的身影。
    “今日我不会反抗,侯爷若要我的命也尽管拿去吧。”他面上淡然,浑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他也知道定北侯不会杀他,起码他不会当着季初的面要他的命。
    想到这里,他心中自嘲,本该是他为女子遮风挡雨的。
    “你乃是先太子的遗嗣,天潢贵胄,本侯不过一个小小的侯爷如何敢要你的命。”聂衡之冷冷地看着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里面带着无尽的讽刺。
    他也想直接动手一刀了结了他,可此时此刻不行,在季初的面前也不行。
    反而,他不仅不会杀他,还会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平平安安地逃出潞州城,然后……
    聂衡之强压着心中的癫狂,做了个手势,行动有素的金吾卫立刻从暗处涌出来,将他们三人团团包围在里面,为首的人是聂茂之还有……去了江南的施岐。
    季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清凌凌的目光在施岐脸上扫了一遍扭过了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沈听松被捆上了锁链。
    她张了张嘴巴想要开口,沈听松深邃的目光在花灯上停留了一瞬,含笑朝她摇了摇头,云淡风轻的模样渐渐稳住了季初急躁的心。
    对,她该了解沈听松的,除了上辈子预料不及的城破,他对所有事情都是胸有成竹,也从来很有分寸没有让她担心过。
    他们之间的眉来眼去全被另外一个人收在眼底,聂衡之幽暗的凤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猩红,他迅速地垂下了眼眸,再次抬起来的时候却是面无表情地让人将沈听松押进了马车。
    季初看着那辆马车被施岐等人压着消失在她的视线里面,心一下就空了,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和她相伴了数年的沈听松是先太子的子嗣,上辈子他们一起死在潞州城。这辈子,她得知了父亲真正的死因,费尽心思来到潞州城,安稳的日子那么的短暂,沈听松被抓走了。
    她也许该因为沈听松隐瞒自己的身份和父亲的死埋怨他,可一想到他牵着自己手的温度和轻轻抚摸她发丝的动作,她又觉得他并未做错,他不能选择自己的身份,他将父亲当做自己的良师益友,而他同样也不吝啬所有来包容她,替她解围。
    同样地,聂衡之此时将他抓走也没有错,他是定北侯,他忠于的是龙椅上的陛下,他当然不能放过可能会对陛下皇位产生威胁的先太子的儿子。
    即便沈听松什么都未做,即便龙椅上的皇帝是个昏聩无能的君主。
    甚至施岐也没有做错,他要在潞州城立足要为自己的父母亲人报仇,就必须执行定北侯交给他的任务。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立场上做了正确的事情,那她要怎么办?她要做些什么应该做什么。
    季初突然之间有些茫然,偌大的街道摆了许多许多的花灯,华灯之间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慢慢蹲下来,抱紧了怀中唯独属于自己的一盏花灯,蜷缩成一团。
    视线中出现了一双黑底金纹的靴子,是她的针脚,季初语气没有任何的迟疑,幽幽开口,“不如你也将我关进大牢吧,我与先太子的遗嗣来往,理应获罪。我父母不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被处死的吗?”
    “好啊,你想进大牢,本侯如你所愿。这样,你肯定很开心。”聂衡之面无表情地俯下身,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凤眸黑压压的没有任何情绪。
    季初因为他猝不及防的动作一个踉跄,怀中的花灯落到地上,里面掉出一块青色的玉佩,目光触到玉佩,她的眼中才有了些光彩,挣扎着用手去够玉佩。
    男子没有拦她,只是在她即将够到玉佩的时候突然一个用力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强迫她的眼睛看向自己,薄唇紧紧绷着,裹挟着肃杀之气。
    “季初,本侯和你说过,不会再见你,你也莫要求我。”
    “我要往前走,我有大好的前途,我还可以有数不尽的温顺女子。”
    “抓你的心上人只是例行公事,本不会牵连你,但你若喜欢大牢,也不是不可以进去。”突然,他的手指在季初的脸颊摩挲了一下,冷硬削瘦的脸上带着瘆人的阴寒,“你进过大牢吗?那里摆着上百套的刑具,各式各样的刑具,随便拿出一件轻易就能让一个人生不如死,再硬的骨头到了里面也得软下去。尤其是女子,进到牢里,收拾的花样又多了些。”
    季初看着记忆中从未见过全然陌生的聂衡之,终于瑟缩了身体,呼吸也悄悄快了一些。
    感觉到了她的害怕,面色阴沉的男子迅速地收回手,“先太子一事不会牵连你,也不会牵连到季家,潞州城中你要做什么随你。”
    话罢,他没有任何的停顿,阔步离去。
    仿佛,他和季初之间真的一丝关系都没有了。
    季初咬咬牙,捡起了玉佩放在怀里。被他那么一恐吓,心中的那股劲倒是又回来了,潞州城中还有她的族人,沈听松也未必会死。
    第五十七章 (二合一)
    季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府中的, 又是如何躺在床上的,她手中握着玉佩蜷缩成一团直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里面一片混乱,她梦见了自己的父母, 梦见了沈听松, 梦见了许许多多的人,最后定格在冷着脸恐吓她的男人身上。
    次日,她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是满头的大汗, 脸色白的像是刚从水里面捞出来, 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小口喘气。
    双青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担忧, 季初勉强扯了嘴角笑了一下安抚她。
    “娘子, 您再休息一会儿吧,您放心,知州大人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官, 沈郎君他又没犯下错事, 一定会没事的。”双青迟疑着开口劝慰,实际上她并不清楚沈郎君的真实身份, 她以为沈郎君之所以被抓走是因为娘子从前的夫君……定北侯。
    不仅是双青一个人, 就连季初的堂伯父和堂伯母也是如此认为的。他们比双青想的更多,猜测会不会是定北侯与鸳娘和离之后依旧将她看作是自己的所有物,所以不允许她再嫁他人,故而将沈郎君抓进了大牢警告他。本来他们想要过来季初这边, 被季初的堂兄拦下了。
    身在官场, 季初的堂兄能看到的想到的非常人所及,他发现了昨日的不同寻常之处, 潞州城居然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商人庶子封城, 这简直是耸人听闻, 除非这当中有更深的内幕。
    潞州城中和他一般想法的官吏不在少数, 但无一人敢到定北侯面前探听,吕通判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定北侯阴晴不定的性子和脾气已经深入人心,他们不敢去招惹。
    君不见就连葛知州都难得沉默下来,当做无事发生吗?于是,潞州城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之中。
    然而他们可以当做无事发生,季初不可以,作为仅有的几个知情人之一,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聂衡之会对沈听松做些什么。
    沈听松是先太子的遗嗣,身为当今陛下看重的臣子,聂衡之会不会已经暗中要了他的命?
    季初想到这里没有再继续休息,她赶紧坐着马车先去了沈听松位于南城的住处,不出意外院子已经被锁了起来空无一人,陆行和那个威严的老仆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带着满腹的失望,她只好又回去了,然后在府门处遇到了刚刚上任为官的施岐,他被定北侯以孝廉察举,加上安置灾民有功,直接被朝廷任命为江中兵马司副指挥,一介白身一跃成为从六品的指挥,可谓是平步青云。
    “娘子,有些话我想和你说。”施岐深深地朝季初做了一个辑,眉间带着难以抚平的折痕。
    季初的脸上带着疲惫,她知道昨夜的事情于情于理都怪不到施岐的头上,闻言也没有拒绝,“有话你就说吧。”
    “娘子,昨夜的事情我很抱歉,但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施岐风尘仆仆一路从江南回来又被迫被金吾卫看管着,其实照理说他根本没有能将定北侯的计划告诉季初的机会,但他并未如此为自己辩解,而是坦坦荡荡地认下了。
    季初有些讶异地看他,抿抿唇不解,虽然她并不怪罪施岐,但他这般说很容易激起她的火气来,何苦来哉。
    “娘子,我家中的事情可能你在湖州城的时候就已经听过了。”施岐的神色突然变得很严肃,见季初的眼眸中流露出怜悯后他又苦笑了一声,“其实早先家里惹怒了湖州知州的时候,我就和父亲说过湖州已非施家可以立足的地方,不如早些带着细软离开。但父亲和兄长都不舍得湖州城的根基也不舍得眼下的安乐所以拒绝我的提议,可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家中就起了大火,所有的一切都烧没了,连同他们的性命也没了。他们甚至无法体面地入殓下葬。”
    说到这里他可能想到了当时的惨状,停顿了一瞬,而季初隐隐摸到了他话中的意思,神色不由自主变得认真起来。
    “在我看来,娘子你不惜同定北侯和离千里跋涉回到潞州城是要过安稳自在的生活。沈郎君文采谈吐俱十分出众,相貌人品也是不俗,能得到娘子的青睐实属正常。也许他的身份不揭穿,他能给娘子想要的生活。但是,这个秘密不可能永远地隐藏下去,即便他隐姓埋名即便他远离争权夺势,可他身边的人呢?他背后站在的数个家族呢?”他去江南一趟有定北侯权势相护,查到了太多不能见光的东西,比如沈家在暗中敛财养兵,比如江南节度使毫不掩饰的野心。
    沈郎君先太子遗嗣的秘密注定有一日会被推着逼着曝光在天下人的面前,到那个时候娘子又该如何自处,娘子身后的季家又该作何打算。
    娘子与沈郎君眼下在一起就如同他的父兄一般,仅仅得到了一时的安稳,忽视了背后能祸害到家族与生命的隐患。秘密在这个时候,由对娘子有旧情的定北侯揭开再合适不过,娘子不会被牵连到。
    “难为你想的长远。”季初听明白了施岐话中的意思,语气十分复杂,然而她现在可谓是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要她眼睁睁看着沈听松去死袖手旁观根本不可能,但她到潞州城无非就是积攒了一些名声手中有些银钱,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沮丧不已的模样落在施岐的眼底,施岐摸着身上簇新的外袍,迟疑了一下开口,“沈郎君如今被关押在定北侯所居的别馆中,我知晓娘子重情重义,若是实在放不下,也许可以到别馆一趟。平京城新任命的通判,将在明日到达别馆,侯爷会设宴招待,到时候娘子可充作我身边的侍从进去。”
    那日定北侯夜入娘子住的正院被施岐撞见,让他笃信即便被娘子进入别馆的事情暴露,定北侯也不会为难他们。
    施岐的提议恰巧说到了季初如今所想所思之处,她想确认沈听松的处境,可又有些迟疑。
    “娘子尽管放心,宴后定北侯惯例会药浴,从来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我们悄悄的不会被发现。”定北侯身边的那位仲大总管出乎意料地在烦恼其他事,并未隐瞒他沈郎君被关押的地方。
    闻言,季初默默应下。
    ***
    次日,季初换了一身极其不起眼的男装,低眉顺眼地跟在春风得意的施副指挥身后充作侍从,两人一同进入了守卫的密不透风的潞州别馆。
    施岐的地位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葛知州对他更是多了几分满意,一只胖手拉着他不停地说起自己的女儿多么的贤惠貌美,恨不得当即就把女儿嫁给他。
    季初一动不动地站在施岐的背后,听着葛知州絮絮叨叨的话心中莫名对他多了几分同情,经池严提醒,施岐的身份在进入潞州城的时候改动过,他现在是施家旁支的子嗣,父母皆去世好几年……然而现实却是施岐的孝期还没有过,根本不可能谈及婚事,当然他不能在葛知州的面前道出内情,此时只能用沉默应对。
    “其实老夫家里也有一个如珠如玉的女儿,先前一直舍不得嫁出去呢。”不止葛知州,潞州城其他的官员也看中了施岐这个平步青云的年轻郎君,纷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施岐的婚事。
    “家中清贫,囊中羞涩,某暂无成亲打算。”
    “多谢各位大人好意,然某相貌丑陋,身无所长配不上诸位娘子。”
    “先父临终前有遗愿,某命中有劫,要立下功业才能成家。”
    施岐干巴巴地一句一句婉拒,季初在他身后听得嘴角直抽搐,悄咪咪地摇了摇头,这些理由在那些抱着主意招他为婿的官吏面前根本就是纸糊的。
    果然,当场就有人眯着眼睛冲他发难了,八字胡一撇眉一皱开口,“这等借口实在敷衍,施指挥莫不是看不上我等的女儿,在诓骗我们?我倒是听说施指挥一直住在季府,男未婚女未嫁,指挥千万不要是看上了那位季尚书的女儿吧。”
    “施指挥英勇可嘉啊。”
    “那位季尚书的女儿可是……可是侯爷先前的夫人?”
    “嘶,听闻胡家就是因为上门求娶季家女惹怒了侯爷,胡家五郎不到一日的功夫就死了。”
    “快闭嘴,侯爷来了怎么办?新到任的通判大人和侯爷是至交……”
    “你说,侯爷目前还未成婚,那些送来的女子也没碰过,心中是不是还惦记着季家女?”
    说来说去,竟然又牵扯到她的身上,季初侧耳听着,默默地绷紧了脸,聂侯爷不碰那些女子和她有什么关系,肯定是心气高挑剔没有喜欢的女子。
    还有,她心下一动,想起了“他”哭着控述那些女子脂粉味过重……
    然而,在季初兀自陷入沉思的时候,场中赫然迎来了一位她再熟悉不过的男子,姿态风流,桃花眼迷人。
    “诸位大人替我接风洗尘,长意感激不尽。”卫长意身着淡绯色的团绣官服,笑吟吟地同潞州城的官吏们打招呼,然后被迎着坐在了上首,葛知州的对面。至于最顶上空着的那个位置,自然是留给定北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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