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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生气,他不生气?
    也生气。但是气她,是气别人。
    竟然将我的小善气成这样,真是该死。
    至于这份该死,他自己占没占份,运筹帷幄的六皇子殿下不会去想。他现在只想着他的小善,满心满眼只瞧着她,被她挠了脸抓散头发,还要替她担心,手弄得疼不疼?
    他心里疼得紧,面上却是一派冷静严肃。在军营里待久,板着脸冷着眼习惯了,太年轻又太俊俏的人,带兵的时候要再平易近人时常含笑,如何制得住人。
    他板着脸,其实是在想该如何哄她,但落在宝鸾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她鼻息深深一吸,红嘟嘟的唇翘起,湿润润的眼半闭,要哭不哭的模样,透着几分委屈,几分自艾,眼泪一滴没掉,却比泪流满面更让人揪心。
    “你不耐烦了是不是?”她推他一下,然后又推第二下:“嫌我不知好歹,嫌我胡闹娇纵是不是?”
    班哥的心都快被她推碎了,想搂不能搂,宝鸾一直推他一直推,好像不将他推走就不罢休。他干脆“被”推到地上,装得还挺像,仿佛是没稳住才被她推倒。
    摔到地上,反而更方便宝鸾抓他揪他。班哥不急着起来,他就在她脚边坐着,宝鸾坐榻上,他坐地上,宝鸾抓他,他就抱她的腿。
    抱了腿,还晃了一晃,俊美的面庞仍是板着的,融进月光中,冷峻得好似高山千年不化的冰雪。说出的话,却柔得能滴水。
    他说:“小善,我永远不会对你不耐烦,你肯同我说话,肯理会我,打也好骂也好,对我而言,都是恩赐。”
    什么是恩赐?帝王赏赐臣下,叫恩赐。
    宝鸾收起自己胡作非为的爪子,幽幽怨怨地轻叹一口气:“……你疼不疼?”
    原本是要说她不对,不该拿他撒气。但心里太委屈,加上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挠得不对,所以就只吐出半句话。
    班哥道:“不疼。”
    宝鸾抿抿嘴,也不喊他起来。
    本来嘛,她一个人待得好好的,再伤心再难过,她自己一个人兜着。他偏偏要凑上来,凑上来也就算了,还拿话逗弄她。
    亲一下试试?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像什么话,她能不生气,能不发火吗?
    现在气也气了,火也发了,想想没什么意思,该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你头发硬死了,一点都不软,抓起来蛰人。”宝鸾斯斯文文拿起巾帕擦手,揪了人头发,反过来怪人头发不好揪。
    尊贵的六皇子,英勇的小单将军,外人眼里亮闪闪的光环,在娇气的小公主面前,全都不管用。公主看他,是看受气包的眼神。
    班哥装看不见,自然而然携过她的手,吹吹气,揉揉她的掌心又揉揉她的手指:“瞧瞧这手,金尊玉贵的,怎能拿来揪人头发?你要揪,我自己揪给你看不就行了?何必你亲自动手。”
    宝鸾懒得理他,她烦都要烦死了,才没有心思听这种好听的话。
    搁以前,说这样的话哄她,她早就感动得不行,说不定还会哭着认错和好,现在不一样,班哥自曝心思,他在她心里的形象不再是兄长,而是追求者。
    公主对自己的追求者什么态度?正眼都不瞧一眼。
    能像这样和班哥说上几句话,还是看在以前的情分上,还存着想要劝回他的心思,还是想要正常的兄妹亲情。
    宝鸾也不掩饰,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是什么。班哥说的话再好听,一句不入她的耳。
    她仍是娇娇气气的面容,黛眉微蹙,眼波潋滟,唇若莲瓣,小女孩生气撒娇的神情,要多动人有多动人。在榻上盘腿而坐,安安静静,好似莲台观音氤氲在光影里,有种佛性慈悲的美。
    班哥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完全无声。他眼里透出近乎痴迷的疯狂,将她的手摸到心口处按住,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胸膛里剧烈跳动的心。
    他若回身瞧一瞧,就能从铜镜里瞧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宛若一个献祭的信徒。但他自己没察觉,以为没有失态,至少表面上仍是冷静沉稳,其实内心的执念,早就一览无遗。
    宝鸾会觉得奇怪吗?不会。
    她是在宠爱中长大,不是在贫苦中长大。就算此一时彼一时,过去圣人对她的疼爱,兄长们对她的爱护,以及一众亲朋好友的怜惜,做不得假。
    她会问班哥,你是不是嫌我不知好歹,嫌我胡闹娇纵?会问石小侯爷,我吃他的用他的是不是就该万事以他为先?其实是反讽,她心里,压根不觉得就该顺着谁。
    谁让你对我有男女之情?做亲人,你对我好,我对你好。可做情人,是你一厢情愿,我为何回应你感激你?
    公主的心里自有一把秤杆,什么时候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什么时候是温柔和善的小善,她分得一清二楚。这是一种天性,小孩子纯真到极致就是残酷的天性,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
    宝鸾感受着掌心下班哥狂跳的心跳跃动,黑白分明的眼无波无澜。
    “我要洗手。”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还按在班哥的心口处。
    班哥能说什么,他当然只能说好:“好,洗手。”
    打水给她洗完手,班哥摸摸她的脚,觉得有些凉,又重新打温水给她洗脚。
    宝鸾任由他捧着自己的脚轻轻摩挲按摩,反正他要做什么最后还是会做,反抗也扛不过去,那就随他好了。闭上眼,伺候她的,是洗脚婢还是六皇兄,看不见也就没区别。
    眼睛看不见,但脚还是能察觉出区别。
    宝鸾深吸一口气,身体颤了颤,双手握成拳头,最终还是忍住了。等他要用巾帕替自己擦脚时,她不依,往他肩头踩了踩,用他的衣袍揩干水渍。
    她眼圈有些红:“猫都不舔人脚,喵喵看见都嫌你。”
    班哥抱起她,丝毫不羞臊:“你不肯试一试,我只好替你试一试。”
    宝鸾一到床上就钻进被子里,被子裹得紧紧的,生怕再钻进第二人。半晌,她露出一双眼睛,声音又别扭又娇气:“那就当我试过了,你说话算话?”
    班哥立在床边笑看她,目光依旧是痴迷的,但笑里有几分玩味:“当然算话。”
    三日后,宝鸾得偿所愿,入观做了女冠。
    非常正式,该有的形式流程全都有了。
    但只有一天。
    宝鸾的女冠生涯,从早上开始,至黄昏时结束。短暂得像是胡闹。
    可不就是胡闹吗?搞这么大阵仗,成千上万的名道士自四海而来,陇右的官员们齐齐观礼,结果到了晚上,公主又是公主,随仙真人不复存在。
    班哥振振有理:“我只说让你做女冠,没说让你一直做女冠。小善,你不能不讲理。”
    宝鸾跟他讲理才有怪,她就坐那哭,哭自己这一天有多高兴结果是梦一场,哭自己不该信他,哭自己是个大傻瓜。
    她坐在榻上,一边哭一边用脚踹他,踹一下立刻收回,然后再踹,小心翼翼又有些肆无忌惮,哭着哭着脱下袜,低垂着眼,泪光懵懵,眼神斜睨看他,用巾帕擦脚。
    “脏了,洗不干净了。”她有些挑衅的意味,白嫩如雪的脚丫子伸出去晃了晃。
    为何脏?自然是被人弄脏了。
    谁碰过这只脚,就是谁弄脏的。
    少女一把细腰,柔黑的乌发垂至榻沿,慵懒靠在枕上,一只脚藏在裙里,一只脚露出来,端丽若桃花的面庞上几滴清泪,人娇得柔若无骨,眼神却是无情冰冷的。
    她说:“全身上下最脏的就是这只脚。”
    他知道她是故意刺他,但还是被这话搅得心里一阵阵抽搐。控制不住地俯身捞住那只脚,像是要证明什么,虔诚地亲了一遍又一遍,黑邃的眼布满渴求,呢喃道:“你看,才不脏,香香的,很干净。”
    宝鸾累得一天没力气,索性一动不动,也不敢再刺他了,眼里噙着泪,委屈至极,一声不吭。
    好一会,班哥稳住心神,恢复沉静的神情,想搂她抱她,才一抬手,宝鸾立马缩到角落里,像只受伤的小兔子,躲在暗角阴影里,看都不看他。
    班哥叹道:“你那般说我,我如何受得住。”
    宝鸾不理他。
    班哥道:“做女冠,不就是想避亲吗?”
    宝鸾勉强哼一声。
    班哥道:“不想成亲,不想去幽州?”
    宝鸾的哼哧声稍稍又大了点。
    班哥继续道:“比起去幽州,是不是还是陇右好?”
    宝鸾含糊不清咕噜说了句。
    班哥:“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幽州,我说过,我在哪,你就在哪。”
    宝鸾这才转过脸看他:“那亲事呢?”她用水汪汪如湖的眼神望他,“我不要成亲,也不想定亲,你替我退婚。”
    是替我退婚,不是求你帮我退婚。
    她自己没有察觉语气有多霸道,自然而然就顺口而出。
    班哥无奈,想用这件事让她开口求一求,注定是不可能的了。他笑一笑,替她将袜子穿上,一句话没说,走了出去。
    书房里。
    石小侯爷已经等候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前,殿下就该来了。现在还没来,不用猜,肯定是在哄公主。
    是该哄一哄。石小侯爷都觉得殿下这次太过分,怎么能花这么大的手笔骗人玩?白花花的银子哟。
    石小侯爷谨慎本分地想了一想公主的眼泪。回来的路上公主在车里哭成那样,明明比孩子子哭得还凶,却硬是半点哭声都没有,珠大的眼泪一串串往下掉,谁瞧见不心疼。
    石小侯爷像心疼钱一样心疼了公主一会,瞧见班哥来,立马出屋迎接。
    “齐崇不能活。”班哥言简意赅,直入主题。
    石小侯爷猜到公主的亲事可能会被搅黄,但没想到殿下会对齐崇起杀心。
    这门婚事,殿下不是早就知情吗?之前不杀,为何现在要杀?
    班哥看出他的疑惑,但没打算解释。
    定亲,他可以容,因为最迟年底前,在他的谋划下,这门亲事就会解除。但齐崇要提前婚期,将小善带去幽州,就是自找死路了。
    在军营里得知齐崇提前求得赐婚懿旨的那刻起,他就为这个人选好了死期。
    石小侯爷纵有无数担忧困惑,此时此刻也只能专心致志为他的殿下出谋划策:“齐崇才走一天,现在还没有出陇右道,臣这就派人,装成马匪剿杀他。”
    班哥早有计划:“不能让他死在陇右,要死,只能死在长安。”
    石小侯爷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在陇右的地界上,取齐崇性命,轻而易举。若在长安刺杀齐崇,可不是件易事。
    不等他缓过神,忽然听到班哥问:“公主右手腕上那圈红印子,是齐崇弄的吗?”
    石小侯爷懵懵地,什么红印子?公主何时受了伤?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怎么可能让公主受伤?
    然后突然想起来:“那天在驿馆,公主和齐大郎争执了几句。”
    快速一瞥,殿下面上似有寒气,冰冷的目光可以刮人骨头。殿下什么都没说,却比说了更让人不寒而栗。
    石小侯爷不由自主低下脑袋,大气不敢喘。
    顷刻,殿下淡淡道:“公主身娇体贵,你要再用些心才是。”
    石小侯爷立马应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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