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安静下来, 落针可闻。
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自觉噤声,拿自己作锯了嘴巴的葫芦。宫人内侍往来摆放碗碟, 都刻意把步子声收得很低, 生怕惊扰了不该惊扰的人, 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章明樱犹自坐在地上, 捏着帕子无声地饮泣, 像是用尽毕生气力拼命隐忍着,不想给人添麻烦,懂事又乖巧, 可细瘦的肩膀仍旧架不住微微颤抖, 越发显得人宛如风中浮萍,柔弱无依。
视线越过帕子的经纬,偷偷打量不远处的男人,心思百转千回。
永春园的晚宴需得有邀帖才能进入。太后并没有给她递帖,甚至说, 太后没有邀请任何章家任何人。
要不是有汝宁护着,她今日压根进不了这园子的大门!
机会来之不易,她自然倍感珍惜。甫一进门, 她就开始四处打听卫旸的下落, 一路从园子大门寻去颐江边,自然也看见了适才这丫头还有唐家那位世子的事。
就连当时,卫旸脸色垮下去几个度, 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虽说过去卫旸从未搭理过她的示好, 可她到底苦苦追在他身后那么多年。他的脾气秉性, 世上没人比她更了解——
矜骄又自我、偏生占有欲还出奇得强, 最厌恶旁人染指他的东西,尤其当那人还是他的认定的仇敌。
曾经,卫旸就养过一只猞狸,性子桀骜不驯,简直跟他本人如出一辙,他可谓爱不释手。那么喜洁的一个人,每日下朝第一件事,就是去院子里亲自喂那只猞狸,染了一身泥也愣是--------------?璍没抱怨一句。
可后来,就因为那猞狸吃了恒王喂给它的一块肉,卫旸就把它打发出去,再也没去看过它,甚至到现在都不曾再养过任何宠物。
而现在,这丫头就同那只猞狸的情况一样。
因着有一副好皮囊和极烈的性子,方才招惹了卫旸的眼;可现在,又因为同旁的男人不清不楚,马上也就惹了他的厌。方才卫旸毅然转身离开的背影,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物极必反,世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女人呐,还是该有点自知之明,见好就收,都已经占了最大的便宜还在继续卖乖,那可别怪人家不仅不许你更多的宠爱,保不齐还能把你已有的好处都给收回来。
适才她就是看见卫旸,才当着他的面故意假装跌倒的。她也相信,依照卫旸的眼力,必然瞧出来自己是在做戏。可这么长时间,他还是一直在旁边站干岸,任凭那丫头受尽千夫所指,却还是没为她出头,显然也证明了自己的猜想——
他的确已经厌弃了那丫头。
如此,自己的机会反倒来了……
章明樱掩着帕子牵唇冷笑,胆子也壮大不少,一双柳叶眉越发往下耷拉,直成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八”字,出口的声音更是支离破碎:“早知我就不过来了,不然也不会叫这些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冲撞……”
此言一出,满座皆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殿下和这位章家大姑娘的关系,帝京之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两人现而今分开了,可曾经那些“丰功伟绩”,到如今也还是大家伙儿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么一个谪仙般高洁出尘的人物,这么多年,也就为她一人折过腰。
若不是六年前,章家大姑娘被家中送走,只怕这会儿子东宫早已经有了太子妃,说不定连皇太孙都有了!哪里还轮得到别人?
也就更加不会有眼下这么一出比武招亲了……
所以眼下是什么情况?旧爱对上新欢,且这新欢还是前不久刚刚闹出假皇嗣一事,给东宫惹了大-麻烦,害得太子差点被废的不祥之人。
这要怎么选?大家伙儿闭着眼都能猜出来!
章明樱还在强忍泪水,整个人细细颤抖着,宛如冬日枝头降落未落的枯叶,偶尔掉一两滴泪珠下来,在场的男人无比心疼,眉眼皱得比她还紧。
更别提昔日捧她如珠玉的情郎。
大家伙儿都不约而同为郡主捏一把汗。
元曦倒是一脸淡然,从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着一切,心里除了鄙夷和可笑之外,再无任何起伏,俨然一个局外人,院子里所有纷扰都与她无关。
或许对章明樱来说,卫旸的关注与宠爱就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毕生所求的一切。
可对元曦来说却不是。
卫旸的确给了她许多寻常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追求到的地位与财富,可那些却从来不是她内心真实所求。
即便没有卫旸,她还是她,是北颐第一酒楼凌霄楼幕后最大的老板,半个帝京的财富都握在她手中,还有叶轻筠这样的知己,可以分享喜怒哀乐,想笑就放肆笑,想哭就尽情哭,不用看别人脸色。哪怕日后离开这里,她也可以凭自己的本事活出一番天地,潇洒自在,不为任何人所拘束。
于这段感情之中,她和卫旸从来都是平等的,她有自由随时抽身离开。
反倒是章明樱,将自己的一切都赌在男人飘忽不定的怜爱之上,把她不屑一顾的东西捧在掌心,奉为至宝。就像不得不依附乔木生长的菟丝花,倘若一朝失了倚仗,就将彻底倾覆于泥淖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况且眼下她依附的,还是一个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她的男人。
真可悲……
元曦漠然提了下唇角,懒怠陪她继续演这种无聊的争宠戏码,自顾自拍了拍衣上被她碰过的地方,扭头就走,不带丝毫犹豫。
可她才转过身,就迎面撞入一个坚实宽阔的胸膛,带着浅浅沉榆香。她还没反应过来,双脚便陡然一轻,身子也跟着毫无征兆地悬了空。
“啊——”元曦尖叫了声,下意识扑腾双手,抱住男人的脖颈。
四目不期然相遇,她的惊慌无措,而卫旸的却是一片清冷坦荡,隐约还掺杂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压,同他的声音一样。
“早就同你说不过来了,不然也不会叫这些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冲撞。”
边说,他边抱着元曦,大步从章明樱身上跨过,径直朝大厅正座上走去。
沿路俱都是大家伙儿惊掉了一地的下巴。
章明樱更是瞠目结舌,一张嘴圆得都可以直接吞下一个鸡蛋。
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拼命抬手揉,揉得两只眼睛都淌出了真实的泪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卫旸抱着元曦,一步步离自己而去,背影决然又干脆,浑然不将她的狼狈放在眼中。
那厢元曦整个人也都是懵的,大眼睛睁得滚圆,呆呆窝在他怀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随他一块儿坐到大厅正座上,她才豁然眨巴了两下眼,皱着眉,扭着身,要从他怀里下来。
方才在湖边被冷落的仇,还有那日在画舫上被拒绝的怨,她可还都记着呢!
卫旸却并不放手,她越挣扎,他抱得就越紧。一双手宛如精铁打造的一般,任凭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根本撼不动半分。
“你放开我!放开!”元曦越发急躁,都开始动起手来。
卫旸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压制她。
这一推一搡间,就听一声清脆的“啪”,一个响亮的巴掌就扇在了卫旸脸上,也打得在场众人两耳“嗡嗡”,眼冒金星。
她打的是谁啊?当朝的太子,九州双璧之一,跺一跺脚,整个朝堂都要抖三抖的人!
东宫基座底下,可还埋着不知多少未寒的尸骨呢!
大家伙儿纷纷吓软了腿,接二连三“噗通不该”跪倒在地,以为自己这辈子是再没机会见到明天的太阳。
章明樱也吓白了脸,原本已经酝酿好的哭腔都硬生生憋回去,别说幸灾乐祸,连声儿都不敢往外冒出一点儿。
满座幽阒,月亮躲在浓云后头,散出的光都比平时惨淡。
可过了许久,预想中的雷霆之怒都始终没有落下。
卫旸似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一巴掌,伸手茫然抚了下左边脸颊上通红的巴掌印,微疼,眉心跟着缓缓皱起。
垂眸看了眼怀中的小家伙,明明打了他,却拧着眉,撅着嘴,眼尾泛起淡淡的薄红,像染了桃花和玫瑰新调和而成的花汁,竟是比他这个挨打的还要委屈!
他不由被她气笑,槽牙磨得山响。
多少年了,已经有多少年没人敢这么跟他叫板了,偏生他还真就动她不得。她若是哭了,再也不搭理他,他比挨十个巴掌还难受。
郁愤之气在腔子里兜兜转了一圈,到底是化作满腔的心疼,和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别生气了。”
卫旸细声细语地哄,低头摸到腰间的小银匣,“咯吱”拨开了上头的环扣。
没想到这种时候,居然能亲眼见证天下百万人求而不得的秘密!
掉脑袋的恐惧也顾不上了,众人齐刷刷抬起头,赶紧伸长脖子拼命往那匣子里头看,一双眼睛能瞪多大就瞪多大,恨不能当成四只眼睛来用。
可等那只修长如玉的手从匣子里出来,指尖拿着的却不是军情急报,也不是皇族宝物,更不是什么定情信物。
就只是一些梅子糖。
冷情冷性的太子殿下,专程预备在身上,随时可以用来哄“妹妹”的梅子糖。
低头塞一颗到元曦嘴里,他柔声呢喃着只有他一人知道的小名:“元元若觉不够,这半边脸也给你打?”
说着,他还不忘将自己有半边脸伸过去。语气宠溺又无奈,哪里还有平日的孤高!
厅内鸦雀无声,很长一段时间,连呼吸声都凝滞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两声轰然的“咚”。
第一声,是章明樱恨得喘不上来气,直接撅过去。
第二声,则是那个在赌坊押上了京郊一处园子,赌匣子里头装的是自家大姐姐送给太子的定情信物的章含樱……
第50章 坦白
一场闹剧就这么在一片鸡飞狗跳之中结束了。
有人欢喜, 有人愁。
章明樱爱面子,昏迷了片刻,很快便醒过来。由家中的婢女照看着,去隔壁厢房里头坐着吃茶缓神儿。
章含樱则比她严重太多, 押给赌坊的一座园子乃是祖上传下来的, 珍贵异常。去岁过生辰, 她向爹爹苦苦央求了好久, 方才把那园子讨过来。
这段时日她都不敢把事情同家里头说, 忍着憋着,就想等最后答案揭晓之时,给他们来个大的。谁让他们成天说自己无所事事?她就是想借这次赌局, 给自己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现在好了, “大的”是来了,但没想到是个晴天霹雳,毫不留情地将她劈了个外焦里嫩。
章含樱哭都找不着调,醒来后就瘫坐在地上,一把抱住自家姐姐的腿求助。
章明樱心情本就不好, 现在又听说了这事,气得险些又要栽过去。当下她也没了耐心,一脚便将人踹了开, 指着鼻子怒骂:“瞧你干的好事!别说爹爹不会轻饶你, 连我都想拿棍儿抽你一顿!”
章含樱被踹了个倒仰,倒栽葱似的在地上滚了一圈,揉着胸口直“哎哟”。
她自幼娇生惯养, 从来就只有她不顺气, 打别人出气的份, 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炮仗脾气也跟着上来, 也顾不上什么姊妹情分,狰狞着一张脸直接怼回去:“你怎好意思怪我?
“若不是你整天到处吹嘘,说什么太子对你有多么多么好,把你送的东西当国宝一样供在东宫,我会以为这是个稳赢之局,傻乎乎跑过去下注?横竖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挽回,到时候爹爹若不肯轻饶我,我也要拉你当个垫背的!”
骂完,她便两腿一抻,坐在地上破罐破摔。
章明樱气得胸口宛如刀绞,拼命揉也无济于事。想着方才在厅上所受之辱,双重怒火交加,她一时没接上来气,白眼一翻,人又昏倒过去。
“姑娘!姑娘!”
“快!叫太医!太医!”
……
屋内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扶人的扶人,请太医的请太医,也没个主心骨在里头指挥,浑然乱成一锅粥,吵得人耳膜生疼。
元曦那边,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热闹”散去后,盯着她上下打量的人却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