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几个月之后,雪城开始有资格跟着裁缝师傅打下手了,学烫衣服、钉扣子。他脑子好,手也巧,学东西很快,做什么都是有模有样的,很快就引起了方老板的注意。
一般的学徒做到这个份儿上都要决定一件事,到底是“学店堂”?还是“学工场”?
方老板也是这样问他的意思。
“学店堂”的重在门市接客,而“学工场”则主要是缝纫、熨烫、整理。
看似简单的决定,却将影响一个人未来几十年的命运,雪城暂时还不能做出选择,所以,他决定两样都学。
这种做法在行内本是不可能行得通的,那时的师徒之仪全凭人情,就算学徒愿意学,师傅未必愿意教,哪怕是碰上了心胸宽阔的师傅,做学徒的平日里什么杂事都要做,日夜劳累,也鲜有人真能一心二用。
那一年,Gordon绅士商店的橱窗上还像从前一样贴着“伦敦名师驻店”的字样,但其实大多数时候做事的都是本地裁缝。只有极其重要的客人,才会由Gordon亲自量尺寸、试衣、改衣,余下冗繁的手工活还是由其他师傅来做。
手艺行里都有这么一句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所以,每个有两把刷子的师傅都留着一手,防备着后浪拍前浪。更有些刻薄的师傅只是反复叫学徒做些基础手工,或者就是练诸如热水里捞针、牛皮上拔针,说是为了提高速度和力度,实际上却有更多惩罚、为难的成分。三年满师,虽然也能掌握量、算、裁、缝技艺,但总觉得差一口气,而这一口气,才是身为裁缝,安身立命养家糊口之本,若无人指点,那就需得自己多年摸索方才能够领会。
总算雪城有个得天独厚之处,就是他长得很不错,招人喜欢,看起来年轻单纯,没有心计,一向是八面玲珑的人,把一众师傅、前辈们伺候的极好,更因着兆堃那一层关系,在店里人缘很好。师傅常常高兴起来就多教一星半点的东西给他,他默默的学牢牢的记住,并不喜形于色得意忘形。有人觉得他怪,别人偷懒还不及,他却巴不得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儿,也有人觉得他是看准了方老板膝下子息单薄,又是决意不让儿子入手艺行的,心里有了非分的想法,但真要挑他的不是,却也说不出什么。
于是,随后的整整三年,雪城每日清早起身,在闷热狭小的工场间做事,遇到前面店堂忙时,便跟着资深伙计学招呼客人、算账、盘点呢绒布匹,就这样直到十六岁学徒期满。
那个时候,兆堃已经上中学了,不像小时候那么糊涂爱偷懒,功课好了许多,虽然不再需要别人帮着写作业。他没有兄弟,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随着年龄渐长,与雪城的交情倒更深了,不管有什么都乐于拿出来分享。难得雪城是知趣的人,并不要求许多,只是时常借些旧课本和中外小说画报来看。
一个人的谈吐和见识从来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有些是天生的,更多的是经年累月的浸润积累,无心或者有意,雪城身上看不出店堂伙计的市侩精明,也没有工场间裁缝的木讷萎顿,打扮朴素干净,乍一看倒像是个中等人家出身,每日去学堂念书,懂事且识大体的孩子。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与众不同,方老板和大老板Gordon对他别加青眼,给他一个机会再一次走进学堂。那间学校和兆堃去念书的地方不同,本地同业公会办的,名字叫西服工艺专门学校,全然是手艺人去的地方,而且只是夜校,但不管怎么说,在那里雪城总算得以系统的学习的裁剪缝纫,以及纺织面料方面的知识。
又过了三年,雪城以优异的成绩从西服工艺专门学校毕业,在店里的地位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手艺过硬,有品位,也有见识,二十岁未满就开始独当一面。有人妒嫉,有人不满,但这种情绪没能持续多久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战争开始了。
抗战以及随之而来的席卷整个世界的二战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先是兆堃留学英国的计划因为局势动荡泡汤,只能在本地继续学业,高中毕业之后,进入浸礼会沪江大学,学习化学。
而后便是长达四年的孤岛时期,三九年之后,欧洲陷入战火,舶来品奇缺,现货价格疯长,使用全部英国进口面料辅料的Gordon绅士商店自然不愿意自贬身价改用日本货,但若要继续原先的品质标准,涨价是必然的。幸好大部分客人都是不差钱的主儿,在远东殖民地过着天之骄子般的生活,店里的生意虽然受到一些影响,但看起来并不严重。
雪城却嗅到了令人不安的味道,他听一些常客说,已经开始安排家眷离开上海,这种做法在租界的侨民中间越来越普遍,而这些人一旦离开,Gordon绅士商店一大半的生意也就没有了。
与此同时,另一些人却在涌进这个城市——江浙各界的有钱人因为战乱逃难来沪,这些人中有不少纺织业的工商人士,他们不愿与日本人合作,也不甘坐以待毙,待战事西移,城市秩序稳定,便与上海同业一起,筹措资金,集中技术力量,在沪西一带重新开办工厂开始生产丝绸呢绒。
雪城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他先策反了方老板,又和方老板一起说服Gordon将一部分辅料换成国产货。这一招既解决的原料紧缺的问题,也使得绅士商店的生意打开了新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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