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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伯文还要喝药,不能饮茶,怕冲了药性,因而现在杯中只有温水,他只是捧在手中,沉思着问道:“陛下见大师兄有何事?”
    “又问了我一遍汝宁那边的事,还有查案的过程,这已经是第三遍了。”陆翌放下茶盏,神色平静地道。
    “第三遍?”
    沈伯文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其中的含义,别说他了,就连邵哲都听得一清二楚。
    陆翌也摇着头道:“若不是证据确凿,这件事……恐怕还有得费时间。”
    沈伯文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由得想到那些历史上的皇帝们,绝大多数都是多疑刻薄的,尤其是到了老年,或是身患疾病之后……而那些太子们,能正常登基的也几乎没有几个,大部分的下场都不怎么好。
    他其实不愿意这样想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的景德帝,但可能是因为他并非是真正的古人,对皇帝一来没有君权神授的敬畏心,二来儒家思想也并没有深刻入骨,没有为君效死这样的想法,因而也可以接受皇帝其实也只是个出身更好的普通人,不是永远都不会出错的,自然也不会永远不变。
    虽然现在这样说还为时过早,但不管是在没有事实依据的时候就把太子从汝宁召回京都,还是对燕王和渠恺一派的不管不顾,亦或是在证据确凿的时候再三询问大师兄关于此案的细节,都让沈伯文不得不动摇起来。
    但他最终还是决定,亲眼见过一次景德帝之后再说。
    他的目标一直是做个纯臣,直臣,不争不党,做好自己的事,不必提前去投资太子或是哪一位皇子,不管怎么样,只要自己立身够直,便能安稳平稳。
    但这样的前提条件是他能一直不牵扯进去。
    可如今,似乎已经偏离了他先前的路线。
    不管是景德帝让自己去当皇长孙的老师,亦或是这次赈灾之事与太子一起被渠恺设计陷害,都在影响着他的计划。
    况且,现下朝中成年的皇子只有两个,那便是太子和燕王;宫人所出的五皇子现在被养在德妃身下,不过八岁;宁妃所出的六皇子也才六岁,均未成年,按照古代的医疗条件,能不能顺利长大都不一定。
    相比仁和稳重且一向有贤名的太子,燕王的性子是明显的乖张,大周如今需要的是治国守成的仁君,若是景德帝身故,太子自然是继位的最好人选。
    可渠恺此番谋划,虽说让他自己折了人手,可他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那就是让景德帝对太子起了疑心。
    疑心这种东西,一旦起来了,想要压下去就并不容易,尤其是在对方年迈且生病的时候,即便案子已经人证物证俱在,该查的都查清楚了,可太子却并没有脱离险境。
    照理来说,沈伯文不需要替太子担忧,照样做自己的纯臣即可。
    但,还是前面所说的,相较于燕王,自然还是太子登基最好,这不是关乎他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大周朝未来几十年如何发展的大事,由不得他不担忧。
    屋内三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沈伯文才言不由衷地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陛下想来是对太子殿下太过关心,或许过一段时间便会想开。”
    然而邵哲却信了,他闻言便点了点头,道:“延益说得对,陛下此前一向对太子殿下关爱有加,这次恐怕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陆翌听罢,半晌无语,但在这个时候,也不好将自己心中悲观的猜测说出来。
    不管怎么说,景德帝对太子前些年的关爱不是作假,突然如此,也难免其他人会这么想,他们倒也不急着做决定,再多看看也不是不行。
    这般想着,他便说起别的事来:“今日朝中还在说,河南那边灾情已经好了许多,有不少大人夸赞长风,听说他在那边开仓放粮,抑制粮价,官方从粮商手中收购赈灾粮食,都夸他行事妥帖稳重,有谢阁老的风范。”
    “灾情好转了便好。”沈伯文闻言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灾情拖得越久,受罪的只会是老百姓们,想起渠恺等人,他便从心里感到厌恶,他们让灾情和百姓们成为朝堂争斗的工具,实在令人作呕。
    ……
    他们师兄弟三人谈话间,燕王府中也没消停。
    今个儿是燕王世子的周岁,燕王二十五六了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心情颇好,在王府给儿子办抓周宴,除了王妃安排的一系列消遣之外,还让娄长史请了三个不同剧种的大戏班子,从大中午的就开始唱扮起来,请了不少宾客过来,热闹极了。
    燕王今日穿了身紫色团花的长袍,极是富贵华丽的颜色花样,穿在他身上竟是半点儿不轻佻,反而被他那张俊美的脸给压住了,人家都是衣裳衬人,他反而成了人衬衣裳。
    他来戏台这边转了一圈,同王妃说了几乎话,反倒引得这边的媳妇小姐们脸红一片。
    据说容妃娘娘在宫中就是以容貌艳丽出名的,燕王作为她的儿子,倒是更青出于蓝了。
    燕王说完话,也没回到前院去,反而绕到戏台后面的湖心亭中,悠闲地躺在躺椅上,湖面上的清风拂过他的脸,他惬意地喟叹了一声,开口道:“渠恺这个老家伙,这次总算是干了件好事。”
    木侍卫就在他身边随侍,闻言便也深有所感地点了点头,“这下他吃了大亏,就到了他求着您的时候了。”
    “是啊,他跟太子两败俱伤,本殿下渔翁得利。”
    燕王哈哈大笑,不远处飘来戏班子咿咿呀呀的唱腔,他也跟着唱了几句,才调侃道:“咱们家木头也能听懂这些弯弯绕绕了?”
    木侍卫不由得黑了脸:“殿下,您上次都说过了,我又不傻。”
    “好好好,你不傻。”
    今个儿心情好,燕王也不与他计较,又笑了几声,坐起身来喝了口茶,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父皇还是念着太子的,啧啧……”
    他放下茶盏,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桌面,不由得喃喃自语:“听说父皇上次昏了一天一夜,是不是身子不太行了?”
    他越想这件事,眼睛越亮,最后猛地一拍桌子,“阿木!去叫娄长史过来。”
    第一百四十章
    案情既然已经定了下来, 对那些人的处置也下来了,原户部左侍郎慕容英,抄家砍头, 家眷流放,只不过等到官府派了人去拿人的时候,后院一家老小总共十六人, 皆着素服服了毒。
    沈伯文听到这个消息后,在值房坐了整整一下午都没动过。
    整个户部也安生极了, 办事儿的打算盘的清账本的议事的,都尽量压低了声音,生怕扰了他。
    景德帝下旨, 沈伯文升了户部左侍郎,虽然品阶跟右侍郎一样,但大周官场上讲究“以左为尊”,六部堂官亦是如此,左侍郎的地位要更高一些,权利也更大。
    举个例子, 若是户部尚书之位空缺, 假使平调, 便是从其他几部的尚书调任,但如果晋升, 便是户部或其他几部的左侍郎,右侍郎按照规矩,则是先升左侍郎。
    沈伯文在这件事儿里的功劳不被外人所知, 旁人瞧见他, 都以为他倒霉, 被慕容英陷害, 蹲了一回诏狱,好不容易沉冤得雪,正好慕容英被问罪,左侍郎的位子空了出来,圣上为了想弥补他,这才给了他一个右侍郎。
    这下在这户部,除了渠尚书,就属沈伯文权利最大了。
    褚彦文心下好奇,来户部转了一圈,跟他喝了杯茶,聊了会儿天,就发现了这些下属们对沈伯文的恭敬,不由得笑出了声。
    茶是好茶,上好的君山银针,汤色橙黄明净,香气清纯,听说是陛下前两天赏的。
    他拿茶盖撇了撇上头的飘起来的茶叶,视线落在沈伯文身上,一身红色官服衬得他面色极好,气质绝佳,仿佛一场牢狱之灾也没给他带来除了更加沉稳之外的其他变化。
    “我祖父要致仕了。”
    半晌后,褚彦文忽然道。
    “什么?”他语出惊人,沈伯文也没想到,毕竟朝堂上半点儿风声都没有,不由得闻声皱眉,“褚相公怎么突然想要致仕了?”
    “没什么。”
    褚彦文扯了扯嘴角,“他老人家今年六十五,觉得年纪大了,做事有些力不从心,不能给陛下更好地分忧,就起了致仕的心思,估摸着这几天折子就递上去了。”
    说到为陛下分忧的时候,他眼中滑过一丝嘲讽。
    沈伯文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他前几日还去褚府拜见过褚相公,对方瞧着还是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面色红润,声音洪亮,仿佛能站在朝堂上跟其他人吵几个时辰,怎么突然间就想要致仕了,褚彦文说的这个理由,有点敷衍。
    不过看这样子,估摸着他也不会再透露出更多消息了。
    顿了顿,沈伯文问道:“那褚兄呢,有何打算?”
    “我?”褚彦文端着手中的茶没喝,嗅了嗅茶香,半边身子斜倚在椅中,无所谓地道:“我就还这样呗,混混日子,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褚家不是寒门,只不过如今在朝为官的却只有他们祖孙二人,若是褚阁老当真致仕了,恐怕人走茶凉,他以后混日子也没那么轻松了。
    沈伯文欲言又止,他看得分明,却放下茶盏,站起身道:“我也就是来跟你说一声,省得到时候你从别处才能知道,话说完了,我先走了。”
    “不用送了。”
    沈伯文正要起身,就被他这句话堵了回来,话音刚落,他就掀了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果不其然,褚阁老致仕的折子递上去之后,引起无数人惊讶,褚府一时之间来访者多不胜数。
    不过能进门的却不多,一概以身体不适推辞了。
    景德帝自然没有答应,驳了好几次,还派了太医院苏院使亲自去褚府给褚相公看病。
    结果却不太好,说是心力交瘁,内里亏空,如风中残烛,得好好养着,如若不然,恐怕……
    景德帝听懂了,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也听明白了。
    三辞三让之下,致仕的折子总算是批了,容许致仕,赐了太子太傅的头衔。
    沈伯文先前去褚府求见过,见过褚相公,老人家还是一如既往的面容温和,说话也不紧不慢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苏院使话里的意思,他作为晚辈,自然不能对师长行事指指点点,况且,在这个时候致仕,养养身体更不是一件坏事。
    在收到最后的消息之后,沈伯文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个指点过自己,为自己说过话,在大周屹立两朝之久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如今也算是君臣相得,善始善终,挺好的,做官做成这样,可以说是极好的结局了。
    褚阁老致仕,内阁的位置就空出来了一个,廷议之后,这次礼部尚书韩建总算是如愿以偿,成功入阁,礼部堂官们都在悄悄议论,他们尚书大人这几日都是满面红光的,像极了老树发新芽,比得了小孙子还高兴似的。
    说来也怪,礼部清贵,礼部尚书这个职位,也相来有储相之称,可纵观大周朝历代,能成功入阁的礼部尚书少之又少,因而韩建此前一直不能入阁,也没人觉得奇怪。
    反倒是他这次入了阁,让众人讶异了一番。
    不过这都是朝堂上头的事了,下头的官吏们议论完,凑个热闹便罢了,说完还是过自己的日子。
    河南水灾结束之后,大周各地着实是安稳了些许,下个月正值景德帝的万寿节,从前几个月开始,京都就是一片热闹景象了,各地布政使和总督们往京都来送贺寿礼的大车络绎不绝,什么白老虎,白色的大象,白色的犀牛,白孔雀什么的,都称之为祥瑞,听说御兽园都装了不少,陛下空闲的时候还会带着皇长孙去瞧瞧。
    沈伯文今日下衙后回到家中,家里倒是热闹极了,原来是谢之缙带着阿苏回娘家来了。
    还带着他们今年三岁的女儿谢见微。
    “舅舅舅舅!”
    沈伯文刚进门,一个小团子就像个小炮仗似的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仰着小脸直喊他。
    一把将外甥女抱起来,笑着问她:“萌萌还认得舅舅呢?”
    “嗯!”谢见微眨着大眼睛用力点头,然后急着开口:“舅舅带我去看鸟!”
    “什么鸟儿啊?”
    整间屋子里的人都笑眯眯地瞧着沈伯文逗她。
    谢见微一时之间想不起来鸟叫什么名儿了,急得脸都红了,小手比划着:“就,就那个绿绿的鸟,会说话的!”
    沈伯文哈哈大笑,抱着她坐下,一旁的周如玉也抿了唇笑,一边吩咐丫鬟把廊檐下挂着的鸟笼拎进来。
    春苗刚被拎进来,粗嘎的嗓子就开声了:“吉祥!小姐吉祥!吉祥!”
    也不说别的,翻来覆去就这几个字。
    谢见微见到想看的鸟儿,顿时高兴起来,挣扎着从舅舅怀里溜下去,一路小跑到笼子跟前,眼巴巴地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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