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的日暮时分,一道叹息声响了起来。
那声叹息很轻,也很温柔,就像是清弦道君一贯的声线与态度。
“我不说,便是不想说。你是我的关门弟子,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清弦道君的声音里全是无奈:“何苦如此执着。”
傅时画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他听到了清弦道君的声音,顿了顿,什么也不说,只复而低声道:“我想救小师妹。”
“或许,她并不需要你救。”清弦道君轻轻开口。
“她当然会自救。”傅时画应道:“但我依然要救她。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清弦道君沉默片刻:“小楼确实不能没有大阵师,但我想,你要救她的原因或许并非如此。”
傅时画慢慢抬起头来。
青色的发带随着他的黑发一并垂落。
他的眼瞳极黑,如黑发一般宛若最深的夜,这便让他的肌肤显得更白,眉眼更深,好似一夜之间,肆意洒然的青年已是昨夜,取而代之的,是如今宁谧幽深几不可测的傅时画。
竹林中的每一根竹子都青翠笔直,然而跪在地上的一袭青衣却风姿更盛那些茂竹,他如不屈的剑,不折的竹,纵使以最恳求的姿态重新起身,纵使他生命中的灯已经灭了大半,但只要还有一盏亮着,他就永远还是那个他。
“当然不是。”他倏而勾起了唇角,于是他原本平静到带了些死寂与冷漠的眉眼仿佛重新苏醒,重新带上了那片生机盎然:“我想救她,只有一个原因。”
“我爱她。”
竹声飒飒,他的声音并不高,却足以穿透所有的嘈杂,传入想要听清这个答案的人的耳中。
“这世上确实有一样东西,唯独你一人所有。思前想后,宁旧宿想要从你身上得到的,应当便是此物了。”长久的沉默后,清弦道君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问题在于,你愿意为救她付出多少?”
傅时画的回答没有一丝停顿:“一切。”
“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但只有你真正自愿,才不会后悔。”清弦道君声音中的叹息更盛:“希望你三思而后行。”
然后,清弦道君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
“他想要你的魔骨。”
第199章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
某些思考的须臾中,傅时画已经隐约预料到了这个答案。
又或者说,要猜到他本人所带有的独特性,并不复杂。
无非是“诱他入魔”、“他的性命”亦或者说“魔骨”这三个可能性。
如今,答案最终,落在了他的“魔骨”上。
相比起宁旧宿想要他身上的魔骨,傅时画更错愕于,原来清弦道君早就知道他身上的秘密。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是登云梯初见之时,还是他见长生后,才洞察了这一切?
而宁旧宿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他的魔骨呢?毕竟他与魔君有所联系,想来早就知道他身上这一根魔骨的存在。而如果是他修为尚低的时候,他大可出手来夺。既然没有,那么只剩下了两种结论。
要么是宁旧宿并非没有行动,只是每一次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清弦道君拦了下来。
要么……是这魔骨需要在他的体内,被滋养成熟。
所有这些想法都在一瞬间迸发,傅时画无心深究,只再次俯身一拜,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于是在锁关楼的九曲回廊外探头探脑,试图询问一二的弟子们,便又看到了风一般呼啸而出的大师兄。
“大师兄——”有人试图喊住他。
然而素来随性却也随和的傅时画却连一瞬的停顿都没有,几乎是瞬息间便已经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大师兄当年登梅梢雪巅的时候,御剑的速度也不过如此吧?”有人喃喃道:“我……我还差得远啊。”
也有人试图踏入九曲回廊,去问问掌门尊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否要紧,他们这些留在御素阁中的弟子们,又是否要做些什么准备。
然而才踏上那回廊的第一步,他就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的阻力,让他不得再寸进!
那弟子脸色骤白,闷哼一声,急急后退几步,再按着胸膛咳嗽了起来。
“都别过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急急呵退了欲要上前一探究竟的其他同门:“许是掌门尊上闭关正到了要紧的时候,连九曲回廊都已经不容踏足了,去通知一声其他不在的同门,近来不要靠近这边。”
傅时画并不知道这一时片刻之间,锁关楼前的外阁广场上,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便是知晓,恐怕也不能揣摩透清弦道君布下如此结界的用意。
他只是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小楼之上,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想要取魔骨,当然有且只有一种办法。
傅时画沉默片刻,将上衣解开,露出了肌肉分明的身体。
然后,他伸出一只手,顺着自己的肋骨的位置,一根一根数了下去,直到停留在了记忆中的那个位置。
肋骨随着他的呼吸,在肌肉下轻轻起伏。
如果仔细,再仔细地去观察他的肌肉纹理,皮肤表层,也还是能看到在他的手指停留的位置,那白皙的肌肤上,细微的、曾经被血淋淋地划开的痕迹。
那根魔骨静静地蛰伏在他的体内,随着他鲜活的生命而存在,甚至已经成了组成他躯壳生命的一部分。
傅时画的手指修长漂亮,如此吞吐出最精纯凌厉的剑气时,也显得像是最冰冷精致的刀。
而现在,他要将这一部分,挖出来。
剑气如刀,手指如刀柄,瞬间没入血肉。
青年的脸色倏而惨白,他的手指划动,额头已经因为太过巨大的痛楚而有了汗珠渗出,他的手却依然稳定,脸上却依然面无表情。
划开皮肉太过简单,这样的疼在过去,他早已遭受过太多次。
但下一步,是硬生生将自己的骨头碎开,再将那一截魔骨取出来。
他的手指在一片残忍的血色中,捏住了那根魔骨的一端。
再重重一捏。
骨肉碎裂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
……
虞绒绒从未见过如此浓厚的魔气。
一位感受到死亡威胁的魔君,一位已经统治了魔域这么就的魔君,究竟能在濒死的时候,迸发出怎样的力量。
这个问题,放眼天下也没有什么人能够回答。
而虞绒绒却在亲眼目睹。
或者说,面对。
祖坟中的打斗之声如此剧烈,持续了如此之久,早就引起了驻守魔窟的魔族长老的注意。
然而那些魔族长老在向魔窟最深处奔赴的过程中,却倏而感觉到了乏力。
那几位长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眼中的骇然与不解。
但下一刻,他们就看到了自己周身的魔气,并非平白消失,而是仿佛在被抽走。
空气中甚至因为太过浓郁的抽取而浮现了丝丝缕缕的黑线。
很快,他们就发现,那些黑线并不完全来源于他们身上。
更多的,则是自他们的身后蔓延而来。
掌权这么多年,早已足够老魔君给所有亲信、长老的身上,都种下汲取的种子,以待他在虚弱之时所用!
漫天的魔气倒卷而来,魔君看到了虞绒绒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不由得扬声大笑了起来:“小辈,若是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打败我,未免也太天真了!我一人衰弱又如何,魔族上下,都是我的养料!要知道……”
他的声音与笑突然戛然而止。
祖坟的入口很小,小到只能容两个人并肩而过。
那么要封住这样一个入口,对一位大阵师来说,实在是太过简单的事情。
所以虞绒绒在短暂的错愕后,甚至身形都没有动,依然举笔悬于老魔君面前,只是抬起了另一只手,向着入口的方向一划一点,那一处入口便被密不透风的符意彻底凝住!
汹涌而来的魔气被挡在那一处符阵之后,很快就凝聚成了比老魔君周身还要更加浓郁的浓黑!
老魔君的目光一缩,他看向了那处符阵,再缓缓看向虞绒绒:“普通的阵法是无法隔绝魔气的,你怎么会我魔族的逆转封魔之法?”
“那便要去问您的好儿子宗狄了。他看起来……早就知道您对他和魔族做了什么,并且对此有所防范。”虞绒绒扬起了一抹笑容,在老魔君慢慢睁大的眼中,继续道:“对了,他并非是自学的,也并非是哪一位支持他的长老教给他的。让他学会这一招的人,是他的兄长。”
虞绒绒的笑容愈发意味深长:“占据一个位置太久,掌握权力太久,总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尤其是……自己的子嗣。”
方才吸食的魔气并不足以撑起魔君想要施展的术法,他却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你用魔族的法术,难道没有想过后果吗?”
虞绒绒大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是怎么来这里的?当然是因为我身上有魔印,连魔印我都不在乎,我又会在乎什么用了魔族法术的后果?”
说话间,她所封住的那些汹涌魔气之中,已经开始有面容隐约浮凸出来,显然是那些踉跄惊惶的魔族长老们,到底紧赶慢赶到了此处!
如果虞绒绒方才的一眼没有出错,她甚至看到了与宗狄有些相像的面孔,想来便是老魔君的某位子嗣,又或者……许多位对魔君之位早有图谋、明争暗斗的子嗣们。
将魔君困在一方阵中,已经用了虞绒绒毕生之学,她面上看似轻松,其实早已倾尽全力,又哪里能容其他魔族再来扰乱战局!
所以在老魔君开口之前,虞绒绒已经倏而提高了声线:“魔君已经衰弱,实力不复昔日十之七八!你们难道不想取而代之吗?!”
她这话一出,原本正在猛烈冲击门口封印的所有动作,竟然真的一滞。
老魔君怒极,大声喝道:“混账东西们!还不快来救我!休要听她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们的眼睛看得很清楚!”虞绒绒声音更大,她边说,一只手已经在虚空中一抓,缭绕在老魔君周身的魔气已经被困住他的阵彻底粉碎,那些符线再向他的身躯逼近,竟是几乎肉眼可见地彻底限制住了老魔君的所有动作!
“你们何时从魔君的口中听到过‘救’这个字?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虞绒绒手中见画的剑气已经暴涨,吞吐出了无双睥睨的剑气,她长发翻飞,大笑道:“你们难道甘愿再做千万年的皇子,不想今天就登上魔君之位,坐上黑玉王座吗?!”
封印外的人那一瞬间的停顿已经足够说明太多事情,便是他的子嗣们不动,那些平素里看起来忠于他的长老们怎么会也不动?!
原因只有一个,他们也早已被分化收买,只等他寿数尽了,再去投奔下一任年轻的魔君!
想通此节,老魔君怒吼一声,竟是不顾符线凌厉,拼着断手断脚之痛,也要将面前过分巧舌如簧的少女撕碎!
然而剑光却比他更快。
他在嘶吼与挣扎之中,符线已经深深地没入了他的躯壳之中,几乎将他的手臂与腿都彻底切割开来。
碧色的血流淌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