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只冷笑了一声:“适得其反,弄巧成拙。既然你曾经埋下这么多伏笔,只为让我死,那么今日,我来诛你,于情于理,都不算僭越。”
宁旧宿终于朗声大笑了起来:“合该如此!可惜便是耿惊花来与我一战,恐怕也不是我的对手。只是凭你一个小辈,想要老夫死,还实在是稚嫩了点!”
回应他的,是一道如幽魅般的符线搅动。
紫袍翻飞,宁旧宿足尖轻点,便已经避开了迎面而来的符意,他虽看不见,但天地之间元气涌动,总有所感,又岂用双眼去看!
平时分明用来守护琼竹的阵意此刻变成了尖锐的刀,簌簌落在地面之上,留下一道道浅白的痕迹,每一道中,都是决然的肃杀之意。
虞绒绒颊侧的珠翠被涌动的剑风符意吹拂,倏而有一刻殷红碎裂开来,再被搅碎成齑粉,宁旧宿的衣袖也被无处不在的符线割裂开来,碎布飘摇在空中,哪里还有此前广袖飘然的仙人之姿。
然而下一刻,却见宁旧宿身形微顿,足尖一点,收剑沉腰,再霍然起剑!
无数琼竹弟子都学过盈尺诀,但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完整地看到宁掌门所施展的盈尺三式。
或许他走过歪路,与魔族通敌,但毫无疑问,身为一派掌门,他的盈尺诀,依然是最中正,最堂皇!
洞虚期的道君倾尽全力用出的三剑,足以削碎一座山头,狂风大作,离得近的宁无量已经向前半步,出剑挡在了燕夫人面前,为她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风雨,却依然几乎睁不开眼。
许多人都心头大动,只觉得便是大阵师足以越级而战,面对洞虚期的巅峰剑式,恐怕……也还是力所不能及。
却有人突然吸了吸鼻子:“有人闻见什么味道吗?”
不用他说,许多人都闻见了一些……莲花的香气。
剑风之中,有粉莲盛开。
虞绒绒在道衍台上见过那么多剑,早已知道盈尺诀的所有破绽,甚至在这一刻,她有无数种方式来破解宁旧宿的这三剑。
但这朵莲花,是净幽最后留下来对付宁旧宿的东西。
他曾经来登过琼竹派,却以失败告终,想必魂灵或许还飘荡在这一片山脉,正静静注视着这一场战斗,心中之憾,之恨,尚未化解开来。
莲花盛开,香气四溢,杀气肆意。
盈尺诀的剑意被花叶遮挡,包裹,再沉沉坠地,花叶碎裂开来,剑意也消弭于无形之中。
宁旧宿身形微顿,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彻底困在了这一朵盛开的莲花杀阵之中!
杀阵流转,凶险万分,他欲要破阵,却已经有符意汹汹而来,不消片刻,竟是已经将他的发冠彻底击碎,周身染血,甚至连他的长发都削去了小半!
宁旧宿姿容狼狈,胸膛起伏,此前与虞绒绒的对决中,他分明已经道元消耗大半,以全盛之态出盈尺诀,也本就是搏命一击,如今被化解,再被困于杀阵之中,他早已捉襟见肘,难以支撑。
但他也已经从花中感受到了熟悉之意,想起了什么:“这是……”
“宁二师伯或许贵人多忘事,也或许……还记得一些因你而死的人。”虞绒绒牵动符意,将他越困越紧,直至无处可去:“譬如四师伯任半雨。”
“这世间,总有人为她们复仇。”虞绒绒足尖轻点,见画笔尖已经飞涨出了三尺剑意:“净幽前辈为此而来,我也不例外。他未能杀你,我来杀。”
剑意之外,还有符意。
一道符意落于宁旧宿的肩头,刺出一道血箭。
虞绒绒向前一步:“这一符,是为了三师伯谢琉。”
高台之上,云璃的眼瞳骤缩。
两道剑意落于宁旧宿左右腰侧,隔开深浓的伤痕。
虞绒绒挥笔:“这两剑,是为了四师伯任半雨和五师伯任半烟。”
她再行一步,符意剑意一并落下,竟是细细悬于宁旧宿的脖颈之间,逼迫他仰起头,险而又险地躲开了一半,脸颊却已经被削去了一片血肉。
“你可知六师伯汲罗死前,受了多少折磨?”虞绒绒却好似依然觉得不够,手指一收,宁旧宿的脖颈之间,已经多了一条细线,将他勒得面容青紫:“这是为了六师伯汲罗。”
宁旧宿的眼中,已经有了绝望之色。
“放心,你不会落得和老魔君一个下场。看在你与我师父的血缘至亲的面子上,我会留你全尸。”虞绒绒抬笔,剑意符意再起,将她的长发刮起,露出她锐不可当的眉眼:“最后这一击,是为了我的师父,宁暮烟。”
虚空中,好似有莲花盛极再合,便如同整座流转的杀阵蓄势而起,连同着虞绒绒手中这一笔,向着被束缚于阵中的宁旧宿,发起了绝杀一击!
“嗤——”
有剑气没入血肉的声音响起。
这一剑,却并未能触碰到宁旧宿。
“无量——!”一道凄厉的女声骤而响起。
宁无量不知何时闪身了过来,死死挡在了虞绒绒与宁旧宿之间!
那一剑没有留力,就这样几乎贯穿了他整个肩膀,他这样强行入阵,符线更是割裂了他周身数处地方。血顺着他的衣服流淌下来,宁无量本就惨败的脸色更加摇摇欲坠,整个人好似一张轻轻一撕就会碎裂的纸张。
他的唇角也渗出了血,就这样死死盯着虞绒绒,惨然哑声道:“绒绒,求你……若是你心中太恨,不如杀了我。我……我愿意为我阿爹赎罪。”
这一刻,无数琼竹派的弟子都已经心碎。
燕灵双眼通红,死死咬着下唇,甚至已经渗出了血。梅梢派的事情后,她虽然对宁无量已经不再如此前那般执着,但此刻见他如此惨然,心中依然止不住地一痛。
更不用说那些宗门中平日里看着这位掌门公子翩然出剑模样,再悄悄红了脸的师姐师妹们。
也有男弟子不忍再看,只觉得宁师兄此举,孝字当头,令人动容。
更有许多门派的长老前辈们只觉得宁旧宿已经落得如此下场,或许到底年岁相仿,甚至宁旧宿的修为要更高一筹,回顾彼此之间过往的交情,到底难免有些隐恻之心,只觉得废去他一身修为,跌落凡尘,风光不再,已经足够。
宁无量此举,也算是给了虞绒绒一个台阶下。
然而虞绒绒却并不这么觉得。
“不要自作多情了。”虞绒绒冷漠地看着他:“我要他死,死的便是他。你来挡剑也无用,因为杀招根本就不是剑。”
随着她的话语,宁旧宿后背的衣料翻卷割裂开来,有血顺着紫衣流淌,将原本华贵的衣料沾染成了沉郁的绛紫之色。
或许无人可见符线真容,但所有人都可以看到,他的整个身躯都几乎快要被割裂开来,后心命门更是被搅烂,分明已经回天乏术,救无可救。
“求死很简单。但我早就说过,你我恩怨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两不相欠。就凭你,也想替他赎罪?你可知他之罪孽,罄竹难书!”
她突然轻柔地笑了起来:“还是说,你听了他方才那番话,潘然悔悟,只觉得对不起我,竟然自以为聪明地想出了以死谢罪,一箭双雕的法子?可是,宁师兄啊,对你来说,想死在我的手下,对你来说未免实在……太过奢侈。”
随着她的话语,宁无量的脸色更苍白,显然多少被说中了心事。他还来不及再说什么,虞绒绒笔尖的剑气的顿消,疗愈阵的浅绿色流转在了宁无量周身,顷刻间已经将他的皮外伤彻底治愈。
她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什么滑稽而自作聪明的小丑,再轻轻挑了挑眉。
“还不让开?”
第202章
宁无量有些愣神地看着虞绒绒,他似是想要透过这张他分明应该最是熟悉的面容,去看到小时候的她。
也或许其实想要看到的,是曾经的自己。
宁旧宿描述中的那个,还没有被影响到,还知道感恩,知道为人之本的自己,或许还在他的灵魂里,他无从去寻,无从去找,却还有一个人的记忆里拥有,所以他试图近乎自毁而偏执地选择这样的办法,来让自己留下一点印记。
但她说他不配。
他……是不配。
宁无量终于慢慢垂下眼。
疗愈法阵确实治好了他的伤口,那种剑锋没入体内的触感还残存,那种痛感还在环绕,但他也确实已经好了。
但他现在只觉得……比此前真的被剑贯穿的时候,还要空荡荡。
他近乎麻木地站起身来,像是一具已经没有了灵魂的躯体一般,僵硬地走向一边。
燕夫人大哭着扑了上来,她的眼睛早已红肿,下意识看向虞绒绒,便想要说什么,却被宁无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阿娘。”他的声音很疲惫,很空洞:“你早就知道的,她又有什么错呢?我要感激她,你又何尝不是呢?”
燕夫人整个人都愣住了。
便是不用宁无量说,她其实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当初她分明身为一派掌门夫人,却要拉下脸去针对这样一位甚至道脉还未通的女孩子,她表面居高临下又恶毒,便是顶着许多人的不解也要去做这样一件事,不过是因为宁旧宿的话语罢了。
虞家救了宁无量,让他衣食无忧,让他度过了大半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从未对他有一丝半毫的亏待,在宁家认亲的时候,也并未呈现出任何挽留抑或以此为要挟之姿态,只真正为他高兴。
实在磊落又真心。
若非是虞家,宁无量或许会死,便是活下来,恐怕也会活的万分艰难。
燕夫人与宁无量两人思绪纷呈,虞绒绒却甚至吝啬于给他们一个眼神。
宁旧宿已经颓唐地逶迤于地,那些符意却依然束缚着他,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寸一寸流出身体,重归于这个天地。
死亡来得并不突兀,他却竟然比自己想象的更接受,这样躺着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解脱。
就是这样了吗?
他这一生图谋便要如此戛然而止,像是一个笑话般画上结尾了吗?
也罢,既然已经这样,那便这样吧,现下这样的他,难道还能去图谋更多吗?
分离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还是要去找她了……
念及至此,宁旧宿的脸上甚至有了一抹奇异的笑容。
但笑容才出,他有些涣散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虞绒绒俯身看向他,倏而开口道:“宁二师伯,最后那道符意,不是我的手笔,也不是净幽前辈的杀意。你细细品一品,是否觉得熟悉?”
宁旧宿眼神一顿。
是熟悉,但他此刻全身都在剧痛,好似灵魂都在溃败,又哪里有神思去想为什么熟悉,从何而熟悉。
他想不出,虞绒绒当然也不吝于直白地告诉他:“是我的师父留下来的哦。”
宁旧宿所有的思绪都顿住了,甚至刚刚在他脑海里浮现的那一张巧笑倩兮的面容都凝住,他有些不解其意地看着虞绒绒,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死后可千万不要去找她。”虞绒绒轻声道:“她不想看见你。”
宁旧宿的眼瞳骤然紧缩。
这一刻,他原本高大的身躯,才真正像是坍塌了下去,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好似也已经不想再去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就这样径直闭上了眼。
天地之间有雨落下。
琼竹的雨本就有许多,否则又怎可能养出满山苍翠郁葱的竹。
竹叶被洗刷,有水珠顺着竹叶滴落,在雨声中也依然清晰可辨,仿佛最终的心碎,最后的悲恸,最绝望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