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纤瘦的背脊悚峙万分,心口慌颤不已,回不出儿子半个字来。
霎时间,她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脑海中也浮现出一个身着盛装华服,明艳至极的美人儿。
她居高临下地站于她身前,语气极为温柔,却在同她说着最残忍的话——
“你儿子在本宫手里,他在长安没有户籍,本宫若想要他的命,就是一句话的事。一个男孩的尸体很好销毁,京兆府的人是查不出来的。”
“阮医姑,本宫敬你医术颇高,你若肯来东宫为本宫做事,本宫自可保住你儿子的性命。”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那美人的面庞和精致的五官逐渐清晰,正是当朝的太子妃,亦是李太傅最宠爱的嫡孙女——李淑颖。
耳旁和脑海中都在回响着她说的那些无比刺耳的话,此时此刻,阮安的魂识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似陷于无尽的梦魇,她很快失去意识,在药局一众人等惊愕目光的注视下,昏厥在了红木药柜之旁。
恰时,黎意方带着巡街的街使路过,阮羲瞥见他们匆匆而过的身影后,赶忙迈着小短腿从熟药局中跑了出来。
一看见他的身影,小团子便语带哭腔地唤道:“黎叔叔!还请您帮帮我!呜呜呜,我外婆晕倒了!”
第13章 重生
在熟药局的前厅晕厥后,阮安好似做了一场冗长又压抑的梦。
却又清楚,这些场景并非是虚幻的梦境,而是她曾切身经历的真实过往,亦是她前世的一生。
梦中,她置身于秋日的掖庭——
这地界儿,连朱红的宫墙都透着股灰败和萧索气息,每逢雨季,青石板地都泛着股浓重的霉湿味儿。
阮安的双手浸在冰寒彻骨的水中,原本白皙如柔荑的纤纤玉手,如今却遍及着老茧冻疮,不堪入目。
可这双饱经沧桑双手的主人,却不觉疼痛,甚而已经对冰水的寒意感到麻木,阮安的眼睛已看不大清,目及之处竟是大片大片的模糊重影。
她冷冷地笑了一声,觉得自己的这双眼睛,离瞎了也不远了。
“怦——”地一声。
阮安身前的木桶不知被什么人踢碎,带着脏污的水花溅了她一身,随后耳畔蓦地传来一道尖刻刺耳的辱骂声:“你个老贱人!这地界是你能待的吗?还不快给老娘滚远点!”
阮安面无表情地起身,一声未吭,似是对着这些辱骂早已习以为常,她辨着那水桶的重影,将它端了起来。
“你个老不死的贱东西!丑八怪!我看着你那张都是疤的脸便觉得晦气!”
掖庭里的掌事姑姑不停地在辱骂她,阮安背逆着日光,待寻了处别的地界继续涣衣,不禁眯了眯眼眸,自嘲一笑:“呵,老东西……”
她的嗓音带着老者的沙哑浑浊,字字都仿若透着深井之底的枯败气息。
又有谁知,她今年的年岁不过三十,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
六年前,她以为霍平枭在边疆战死,便带着稚子入京,想让他认祖归宗。
那时她刚在长安落脚,还未过所,在街巷打听铺子时,遇见了贺家的庶女,想帮她治愈痘疮。
儿子阮羲那时才三岁多,孩童的身量长得很快,她从嘉州带来的那些衣物都已变短,于是阮安在那日去完熟药局后,便带着儿子去了家专卖锻料的铺子,准备给他再制几身新衣。
未曾想刚一进店,便来了几名神情不善的女郎,她和阮羲穿着简陋,一看便不是长安本土人士,而是从外地入京,四处求过所的人。
阮安和阮羲在嘉州生活时,街坊邻里都很热情友善,那里的民风也很淳朴,她从未见过如此拜高踩低的人,她们上来就对着她和儿子漫骂羞辱。
那日,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即将入主东宫的准太子妃——李淑颖。
李淑颖相貌美丽,待人友善亲切,帮她们母子解了围,阮安当时就对这个世家贵女产生了好感。
却不知,这一切,都是李淑颖设下的圈套。
她记得当日李淑颖就邀请她去了李府,让她给她母亲看病,其实李淑颖做此举,只是为了检验她的医术到底几何。
那日李淑颖神态凄楚地同她哭诉:“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只希望能有个像乳娘周妈妈那样的人陪在我的身边。”
李淑颖热情殷切地握住了她的手,邀请她去东宫做女官,还许她高额俸禄。
阮安觉得这条路子,也不失为她留在长安的最快途径。
却不知,当她答应了李淑颖的请求后,属于她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阮嬷嬷,皇后娘娘找你,你快跟咱家走一趟。”
凤仪宫大太监的声音让阮安从思绪中走出,他说这话时,神情难掩厌恶。
西内苑的人最讨厌来掖庭,都觉得这地界最是污秽下贱。
阮安却是这掖庭里最特殊的存在,她既要在掖庭中做粗活,还要经常去西内苑供皇后李淑颖差使。
她从木桶前起身,不发一言地随着那大太监穿过长长的永巷,往西内苑遍及着华宇宫殿的内廷走去。
脑海中亦闪过李淑颖曾对她说过的话:“你知道吗,本宫最厌恶你那副假惺惺的模样,你还在这儿道貌岸然个什么劲儿?连自己儿子都护不住,还在这儿守什么医德?本宫留你做事,不是让你在这儿治病救人的!”
阮安是医者,不可能听从李淑颖的毒计,去拿自己的医术害人,这些年她与李淑颖的关系,也仿若是两只被关在笼中,不断博弈的困兽。
她不肯拿医术害人,李淑颖也需要她的固颜方术,她还有顽固的梦魇和头疾,离不了她的医术。
原来一个人坏事做尽,也是睡不下的。
李淑颖起初恨她的倔强,先命人往她喉咙里灌了哑药,将她毒哑。
后来太子登基后,发现了阮安的真实容貌,差点将她轻薄,李淑颖及时阻拦,却更是恨极了她,那时她正与贵妃斗法,为了泄愤,李淑颖亲自拿匕首,一刀又一刀地划伤了她的脸。
阮安受制于李淑颖不是因为惧怕她,而是因为阮羲的命被捏在她的手里,她为了保护孩子,只能继续帮她治病,也任由她让掖庭的妇人肆意侮辱她。
只是她身为医者,看着无数鲜活无辜的生命死在这腐败宫廷的尔虞我诈里,却只能选择见死不救。
这对于她而言,便如利刃扎心,比死都要难受。
永巷外隔着道宫墙,便是矗立着太极大殿的外朝,这时令正逢群臣下朝,红墙外的声音微有喧嚣。
——“奴婢见过大司马。”
听得大司马三个字时,阮安蓦地顿住了脚步,透过斑驳宫墙的漏窗,她眼前亦虚闪过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是霍平枭。
纵是她看不见,也觉他通身散着王公的矜贵气质,霍平枭不到而立,已是位列三公之上的大司马,皇帝耽于他的权势,名为加九锡,赐封地,要将他封王,实则是想削了他的权势。
那年她和所有人都认为他已战死,可他没有。
阮安看着他身影正迎着耀眼的瞳日远去,而她则站在这幽深宫墙的阴影中,再出不了内廷,不禁咬了咬唇。
她不敢见他。
一方面是因她嗓音沙哑,面容可怖。
另一方面她知李淑颖心思歹毒,如若得知阮羲是霍平枭的儿子,那她孩儿的处境只会愈发艰难。
梦境陡然一转。
阮安复又置身于前世宫变的那日,她用尽全部气力在宫道上疾奔,随着皇后和其余宫人逃亡。
太子萧崇称帝后,荒淫无度,昏聩不理朝政。
而李淑颖虽然稳坐凤位,却早就同皇帝关系不睦,是以在长安城门被大军攻破后,皇帝也将她撇在了后宫,没带着她一起逃亡。
为首的叛军高喝道:“毒后李淑颖在那儿,还不快去追!活捉毒后李淑颖!!!”
李淑颖面色仓惶,失去了皇后的端庄之态,她自己的小命难保,却仍要带上凤仪宫的女官和阮安一起逃。
儿子阮羲的下落还捏在这女人的手里,阮安不得不随着她逃。
内廷的禁军仍在负隅顽抗,亦有忠诚于大骊的皇家禁军随行护卫着皇后的安全。
但叛军来势汹汹,弓/弩手早已悄悄匍匐于殿脊。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转瞬间,偌大的宫殿如被数以千万计的飞蝗笼罩,四角的天儿顿时变得乌泱泱的,压迫感极强。
“嗖嗖——”数声。
锐利的箭羽往李淑颖方向驰来,周旁的禁军眼疾手快,高喝一声“保护皇后娘娘”之后,便将阮安猛地往外推搡——
阮安瞳孔骤缩,那枚尖锐的利箭便直挺挺地射中了她纤瘦背脊,停在仅离她心脉几寸距离的位置上。
李淑颖和其余宫人早已跑远,阮安则血流如注,痛苦地仰倒在冰冷的宫地。
她仍有丝浅弱的气息尚存,但凭她的判断,不出半个时辰,她便要因失血过多而离世。
可等血流干,去了黄泉,她还是无法得到解脱,因为她不知道儿子阮羲的下落在哪儿。
叛军从她身旁经行而过,他们没有滥杀无辜的宫人,只要她们选择对新君投降,这些叛军会选择放过她们一命。
若不是李淑颖拿孩子要挟她,逼她跟着她一起跑,她兴许不会这么快就死掉。
裹挟着浓重血腥气的莽风从平地骤起,阮安意识昏沉,处于将死不死的状态。
忽地听闻,耳畔有万名兵士齐声高唤:“陛下万岁——”
霍平枭已然成功篡位,他颠覆了这个王朝,成了新的帝王。
阮安痛苦地咳嗽一声,鲜血又从唇角溢出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觉出,有人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他的双臂结实有力,可她却看不见那人面庞。
只觉那人身上气息散着琥珀淡淡的煦烈,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儿,这气息于她而言异常熟悉,耳畔亦听见冕旒相撞的泠泠之音。
“阮姑娘……”
经年未见,男人的声音变得成熟沉厚。
——是霍平枭。
阮安认出了那人的身份,她艰涩地掀眼,看向了他。
可这时的她已然眼盲,眼前只闪过大片大片的灰败虚影。
她很想抬手为自己遮挡一番那副丑陋的面庞,可却连一根指头都抬不动。
“速去寻太医!”
刚登临大位的帝王,嗓音透了急切,厉声命道。
阮安忍着剧烈的痛苦,想要开口同他讲话,却只吐出了口鲜血。
“你先省些气力,太医很快就能过来,等好了后再同朕说,你是朕的恩人,朕一定不会让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