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的整面墙都是玻璃的,如果里面有光,外面看起来会太明显,所以他们没开灯,天上也没有月光,只有海上远处的灯塔那里有微弱的光线。霍止拉开窗帘,让光线多进来一些,“没什么可安排的。”
“……那你怎么就这么来了呢?”
霍止的表情就好像她问了个蠢问题,比如冰融化之后为什么会变成水,他把浴巾和睡衣展开挂起来,“你呢?你那时候怎么就换了卢斐的作品?你为什么学了建筑?你的工地怎么会出事?你为什么离开江城?还有这次,你怎么到北极来了?这些是因为谁?你在这里,我为什么不来?”
他说得理所当然。热水水龙头汩汩地吐着水,友好的温度把她冻僵的脑仁子烤热了,但她还是笨嘴拙舌,“可是她要抢你的东西。”
“你在这里。”他只说。
水放满了,霍止放下浴巾离开,还拿走了谢尔盖的羽绒服,那上面有谢尔盖的味道,沾在舒澄澄身上令人不悦。
舒澄澄在热水里泡了一个钟头,终于缓过来了,穿上民宿的睡衣走出去。屋子里暖气烧得很热,空间很大,但是没有厨房,霍止已经洗完了澡,头发半湿着,在用微波炉煮粥,米是硬米,粥难喝得一言难尽,但毕竟是热腾腾的食物,舒澄澄和霍止站在微波炉前一人拿一个勺子吃,吃到一半,白生生的粥慢慢变成了绿色,一回头才看见,原来任江的小女儿追了好几天都没追到的极光就挂在天上。
莹亮纯净的光河在天上撕扯漂游,霍止把粥碗放到窗前地上,两个人在地毯上盘腿坐下,一边看极光一边吃,舒澄澄边吃边问:“本来就是你的,你爸爸妈妈留给你的,怎么能让给她?你怎么办呢?”
霍止想了想,“我还有很多事没跟你讲过。你当故事听一听。”
他斟酌了片刻,最终选定一个开头,“从一个你见过的人说起吧。”
舒澄澄在很多文章里看过霍廷的稗史资料。不同于大多数早早迁徙到欧洲的家人,他曾经在榕城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少年时留洋出海,开办律师事务所,很晚才回到霍家工作,很快为当时内外交困的霍家拿到一笔救命的大钱,后来功成名就,还把大笔的金钱和人才输送给故土。这个大家族在继承人的选择上一向充满远见卓识。
“春秋笔法,”霍止听完她的复述,这样点评那段故事,“资料没有撒谎,但是有所取舍。”
稗史里没有说霍廷的母亲是个贫穷的卖玉簪花的女孩,在霍家人回榕城祭祖的时候敲过他们的门,卖出了花,还认识了个中文说得不大好的男人。男人英俊富有,说了很多情话,春天时她怀孕了,去找他时在门外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有两个儿子,在门里才知道他已经回了瑞士。
她不识字,不会写信,也不知道还可以勒索他,但是她的父母动了这个心。那家人有多少钱,他们没有确切概念,但是两块大洋都比这个女儿值钱,所以他们让她把小孩生下来,打算跟有钱人要一笔封口费。
第二年没人回来祭祖,父母去那家闹过,无果的时候拿小孩出气。但是她对小孩很好,奶水不够的时候走几里地去要羊奶,亲手给他切纸片,拿去学堂请人做成识字卡,还不同意父母把小孩当做赚钱的工具,偷偷去邮局把父母寄的信要回来几次。但是父母不担心,有祖宅在这里,那个人迟早都要回来的,孩子越大,就越值钱。那是民国年间。
“民国什么时候?”她问。
“一九叁零。时局一直不太平,榕城格外动荡,这个小孩七岁的时候战争彻底打起来了,一直到一九四八,那一家人都没有再回来过,这家人原本的裁缝生意越做越穷,越穷就越责怪女儿留不住男人,后来还是把女儿嫁给了个跛子,生了叁个孩子,叁个孩子都责怪家里的潦倒。这时候第一个儿子十八岁了,在学校教书,也一样怨恨母亲,怨恨贫穷。”
所谓吐哺深情,只有在衣食无忧的时候才有讨论基础。
那是个路有冻死骨的年头,在野地里刨荸荠的人家每天的日程是计算谁碗里的汤更清澈,以及彼此怨恨,父母和兄弟恨卖花的女孩不争气,她慢慢也变得铁石心肠,开始恨父母兄弟和这个不该来的儿子,继父则恨妻子不是处女才能轮到自己,还带着个拖油瓶,继父的叁个孩子是恨哥哥的薪水不给家里花,大儿子恨得最纯粹,他恨母亲把自己生下来。没有对着月光抄过书赚钱买合身衣服的人没有立场指责十八岁的霍廷。
那年夏末,终于有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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