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世界在过那一个月时,三十二日的时间是静止的。
三十二日就像是一个游戏软件,平时会关掉服务器,一切数据都停止;只有他们这些人一起进入,数据才接着上次的游戏进程流动,时间开始继续走动。
这个结论都有很多事例证实,比如某个人放在桌子上的一碗热面,在他回到正常世界又再度来到三十二日时,那碗面还冒着热雾,吃一口依旧美味新鲜,是十分钟前刚刚出炉的口感。
有个人在上厕所时回到了正常世界,再回来时,他的尿液还在继续喷射,吓得他尿了一裤子。
还有个人不幸在6月中旬的时候出了车祸,双腿截肢。但在这个三十二日里,他的双腿居然还是像5月份那样健康灵活,他开心得在楼下跑了十几圈。
易阿岚这儿也有个更好也更直观的例子,那个婴儿。他没有长大一丝一毫,也没有饿得奄奄一息。在他母亲离开三十二日后,婴儿的生命便陷入停滞,如同电视按下暂停键。
那个婴儿。
易阿岚和周燕安又看向梁霏和孩子。
梁霏已经安静下来,只抱着孩子蜷缩在床脚边,眼神呆滞地看着地板,她开始明白这一切不是某几个人某几个团伙就能做到的阴谋。
孩子被母亲的怀抱安抚,不再哭泣,只挥舞着小手小脚。
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活生生的婴儿。
孩子是特殊的。因为他不存在于正常世界——那个世界只有一个早已经被解剖、被埋葬的死胎,他只存活于三十二日。
第11章 32日(7)
易阿岚没有在三十二日社区里提到这个特殊的孩子。
因为joker的身份让周燕安不太放心。如果joker真的是量子计算机工程师,那么就意味着他走在科技的最前沿,这样的人无论在哪个国家都绝不会独善其身,他会深入政府工程,与国际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正如他所说,秘密,尤其是自己也不了解的秘密,还是保守下来,观望一段时间的好。
沸腾的思绪逐渐降温,很多人在经过一开始的恐慌之后必须得面临一些更现实的问题。
有一部分人所在的区域已经停电了,只能依靠着手机残存的电量,和沿街搜刮来的充电宝上网。
高度自动化智能化的设备让电厂在没有工作人员的情况下,磕磕碰碰运行了差不多二十四小时。可电厂的煤储存有限,自动化生产线能把仓库的煤运到发电炉里,但没办法把矿山的煤一路运到厂子里来。
停电是必然的事情,各地停电时间长短完全依靠当地电厂的煤炭储存量。要不是煤炭在十多年前经过改良,加入了化学燃料制造出比传统煤炭燃烧效率更高的合成煤,他们早在三十二日开始时没几个小时就要陷入全球性大规模停电了。
如果三十二日这种情况只存在一两天,有没有电倒也没有大的所谓,只要食物足够就行。
但如果实在离不开电,有人给出建议可以试着去找离自己近的水力发电厂,水电厂哪怕在真正的末日,只要不被暴力破坏设备,能继续工作个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风力发电也是个好去处,只可惜风力不够稳定,设备相应地也容易损坏。
joker插一句嘴:我在制作水电覆盖区域和网络卫星覆盖区域的对比交叉图,你们可以选择一个既有电力又有网络的地方生活。
“医院有备用电源和发电机,”周燕安说,“只供用我们这一个房间的话,倒是能用挺长时间。我们暂时不用急着找新地方,可以等梁霏身体恢复了再做打算。”
梁霏听到自己的名字,缓缓地抬起头来。
周燕安问:“你想回到床上躺一会儿吗?”他给了她足够的冷静时间。
梁霏点点头。
周燕安过去想把孩子放进育儿箱,但梁霏紧抱着不肯放,周燕安只好把这一大一小都抬到了病床上。
梁霏摸着孩子的脸,感受到他的体温,让他的小小但有力的心脏贴着自己的心脏一起跳动。她的眼神柔化下来。
“他爸爸以为他死了,但他还好好的。”她说。
周燕安说:“在回到正常世界后,我尝试去医院找你。后来是还是通过易阿岚的关系,才知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们对你的遭遇感到很抱歉。”
梁霏说话时自始至终一直没把视线从孩子的脸上挪开:“那你们觉得这孩子怎么了?”
周燕安沉默片刻:“在那个一个月有三十天、三十一天的世界里,是的,他死了。”
甚至可以说,从来没活过。
梁霏忽然呜呜呜地哭起来:“我想永远留着这里,哪怕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这并不是我们能选择的。”
易阿岚不忍心看梁霏绝望的模样,去到走廊上。梁霏远比其他任何一个三十二日中人都要痛苦,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居然被永远留在了这个不正常的世界。
不一会儿,周燕安也走了出来。
他们互看了一眼,又无言语,靠在墙壁上共同沉默着。
走廊两边尽头的月光投入的角度越来越倾斜,天在一点点地变亮。这个世界也有月升日出呢,总算不是太坏。
“为什么是我们?”易阿岚终于开了口。
周燕安懂他的意思,为什么是他们来到三十二日,这不是一句想要追根溯源的问题,而是一个抱怨,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我们没有选择,”周燕安又说到选择这个词,“就像婴儿无法选择要不要来到人世间一样。我们是这个世界第一批出生的人,我们对它的了解不会比房间里的孩子多多少,我们只能自己去探索,去面对。”
顿了顿,周燕安说:“实际上,不止我们要去面对,整个世界都要去面对三十二日。我说的是那个七十亿人口的世界。”
“嗯?”易阿岚疑惑地看他。
周燕安叹息:“很多事情都要不一样了。”
易阿岚忍不住问:“是不是以后都要这样了?每过一个月,都要经历一次三十二日?”
周燕安回答:“就目前的规律来看,似乎如此。或许我们会找到它的形成原因,然后终结它;也可能毫无对策,但总能找到适应它的办法。”
易阿岚注意到他又成了那个完美的男性符号,智慧,勇敢,看上去像是承担了很多重大的责任,他随时可以为了守卫什么而亮出武器,像个战士。
压力让他变得更强大。
易阿岚发现自己更怀念那个眼神虚闪、会感到不好意思、会承认自己力有未逮的周燕安。
或许那么一个有点点脆弱的人,和他才是同类。
天色大亮的时候,易阿岚他们迎来一个意外惊喜。一个哭哭啼啼的小护士。
小护士哭着嚎着走进医院,被去准备早餐的周燕安发现的时候,小护士简直像见到了亲人。
上一次三十二日降临时,小护士连续加班好几天正好轮到休息,累得一觉睡了醒、醒了睡两三天,饿了就吃提前囤好的食物,完全没注意其中有一天是世界末日,后来上了班,还感慨这一次休息日休息得质量很足。
周燕安把小护士领到病房来,顺便给她讲解了三十二日目前的情况,梁霏也在一旁听着,她现在冷静下来,听清楚了很多她前段时间无法理解的细节,越听,越是悲观,望着孩子的眼神切切地难过。
谈到三十二日为什么会出现,谁也没办法给出答案,只能讨论一些大家的合理猜测。
比如现在三十二日社区里比较流行的一个说法就是缸中大脑。有人认为无论是三十二日,还是正常世界,其实都是虚幻的,而他们都只是缸中大脑,被某根线连到仪器上,仪器给他们提供什么,他们就看到什么。
当然,神创论也一直被提及;不过究竟是哪个神降下的神迹,不同信仰的他们还在争吵中。
然而那毕竟是遥远的事情,他们更要关注眼前。
周燕安继续去做早餐。小护士虽然不是妇产科的,但远比易阿岚他们要专业,镇定下来后就发挥职责去给梁霏和婴儿做基础检查和治疗。
易阿岚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用时刻担心梁霏的身体状况。
在吃过权当早餐的速冻水饺后,易阿岚对周燕安说,他要外出一趟。
周燕安没问他要去干什么,只问道:“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易阿岚摇头:“你应该也有不少事要做。”
周燕安确实有很多事要处理,首先便是把在医院的这几人彻底安顿好。
易阿岚还是开的上回那辆小轿车,往来时的方向回开。他其实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婴儿在正常世界死了,在三十二日却活着,那么他叔叔是不是也有可能在三十二日活着?即使不是……易阿岚也想看看叔叔是怎么样一个状态。
他一早上已经给叔叔打了很多电话,电话能打通,但是无人接听。易阿岚决定按照上一次在三十二日与叔叔相遇的那个街道口慢慢去找。
易阿岚记得路通向特色美食老街,开车到了街口便停下,步行去找,认真地找,想找到叔叔可能留下的一点足迹。
易阿岚发现有条街道确实有一些不太正常的迹象,路边的垃圾桶倒在路中间,两边商家放在外面的招牌、遮阳伞、丝绸垂饰、灯笼等物料也被砸倒。很容易想象出,在一场追逐中,被追的人走投无路、借助身边一切工具干扰追击者的模样。
但这些明显的痕迹在易阿岚找到叔叔前就消失了,前方的街道干干净净,仿佛随时能开张,再欢迎四方来客。
易阿岚只好往四周辐射开来去找,边找边打电话。
他听到了隐约的手机铃声,微弱到,如果不是这个世界抹除了很多噪音的来源,他根本不会听到。
易阿岚仰头,铃声是从上方传来的。他绕着附近的一栋长排古代酒楼式样的建筑走了一圈,发现了一道可以上楼的阶梯,他拾级而上,二楼没有人迹,于是又上了三楼。
三楼有家门店在装修,门口围着一圈脚手架,可能怕影响整体美观,用一张巨大的褐色油布挡住,油布上还有祥云、白鹤等国风元素。
铃声就是从那附近传来的。
易阿岚缓缓走过去,站定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掀开油布。
他猛地退后一步,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
他叔叔,易晓云壮硕的身躯扑倒在脚手架下,后脑勺被一根钢管砸裂,血液曾漫过他脖颈上黑色的荆棘花文身,又沿着他身体流了一圈,业已凝固。现在看来,像个休止框,把易晓云的生命彻底框死在这里。
易阿岚忍不住扶着木栏杆干呕,他意识到,他叔叔其实先在三十二日被人杀死,才出现正常世界中心源性猝死的现象。
最让他悲痛的是,他发现他无法将凶手绳之於法。哪怕他知道凶手就是叔叔穷追不舍的债主,然而在那个司法健全的正常世界里,他的叔叔只是死于医学证明下的心源性猝死,没有谋杀,没有凶手。在那个世界里,叔叔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和那个债主毫无牵连。
三十二日,竟然首先成了让谋杀犯完美犯罪的工具。
第12章 32日(8)
易阿岚扯下一块遮挡装修门面的油布,包裹着叔叔的尸体,把他从凝固的血泊里拖出来。
叔叔很高很壮,体重至少在一百六十斤以上。易阿岚哪怕正是体力最旺盛的青年阶段,也还是很艰难才把叔叔的尸体从楼上搬下来,放进车后备厢。
易阿岚驱车往中心湖公园赶,沿途经过一家五金机电商店时,拿车里紧急备用的千斤顶砸碎了店玻璃,进去拿了几把铁锹。
按三十二日里的时间,这时才六月初,夏意还没有那么浓,春天的余韵仍在散发着魅力,中心湖公园的各种月季开得如火如烧。
公园里平时不准机动车进去,但这会儿,又有谁会拦住易阿岚呢。
易阿岚穿过草地、花田、柳林,一直开到湖边才停下,他小心翼翼地搬下叔叔的尸体,就着冰凉的湖水把叔叔身上的血痂给洗干净。随后就开始在湖边走道三米开外的松软草地上挖起坑来。
这一整片水美花繁的公园都将是叔叔易晓云的墓地,无人会来打扰。
易阿岚挖好坑,用那块褐色油布裹好叔叔的尸体,免得蛇虫叮咬,再一把滚到坑里去,填上土,又从附近采摘了许多花装饰在拱起的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