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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有堕落的欲望, 站在高处, 会很想往下跳, 一直坠落下去。”芮涛站在敞开的明亮窗前说,“但与此同时,人又会恐高, 恐得不仅仅是高,还有内心深处跃跃欲试的坠落欲望。一半基因刻着毁灭,另一半基因又拼命拽着它。”
    “人真是复杂的生物, 不是吗?”芮涛转身,面对方默坐下, 柔和的晨光将诊疗室照得格外洁净舒适,但是芮涛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方默感到阴冷刺骨。
    “结果,就是你儿子那事我们的调查结果, ”芮涛说, “我们的人到了你说的研发中心才发现那儿全是碎石瓦砾,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什么样子, 更别说找人找线索了。不过,他收到了一段无线电波,从废墟传出来的。电波的内容是,国家为避免机密外泄,直接采取暴力行动,没有查清研发中心有没有人就直接炸毁了。发出电波的人——应该就是你儿子吧,当时就在研发中心里,察觉到炮弹袭击后第一时间求助,在外面执行炸毁任务的人应当能收到求助信号却没有理睬,为快速完成任务不加犹豫地把他一起给炸死了。那段电波是他临死前发出来的,在仪器没有损坏前,会被反复发射,他希望有人能听到他的遗言。”
    方默问:“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我没办法。”芮涛摊手,“信不信在你。”
    方默点头,付完尾款离开。
    他全程冷淡镇定,但低垂的眉眼、紧绷的嘴角昭示了他不平静的内心,他走出去的步伐仿佛踩在滚烫的赤铁上,每一步都被灼烧得血肉模糊,偏偏还要咬牙强装无事发生。
    如果他信了,仇恨的种子就会在他的心里掩埋。将来有一天也许能用得着,也许永远用不着。但为的就是那合适的时机万一来临时,能正好把那颗满含恨意的种子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芮涛就这么看方默离开,随后在病历本上装模作样写几个字。也并非完全装模作样,他写的都是加密文字,会被送进情报库里。在那个时机来临时,按条件所需搜索到这一个人的仇恨,然后加以利用。
    方默在八点五十抵达他的办公室,他这辈子只有妻子生产的那天早上迟到过。
    下午五点,准时下班。他唯一一次早退是儿子在十三岁时遇到车祸。
    回到家,面对形销骨立的妻子,方默说:“忘了他吧,忘记我们有过一个儿子。”
    入夜,方默把自己关在安静的书房,拨打了一个月前和儿子遗体一起拿到的号码:“严部长,我,我要举报。”
    “你不信他吗?”严飞问方默,他们都在方默家附近街道的一间情报局安全屋里,底下的一二楼是晚上正热闹的足浴店。临时安排见面,也只有这里最安全。
    方默摇摇头:“我不信。”
    “为什么?”
    “哪怕他说的是真的,方烨然是在研发中心时被炸死的。但政府在规划相关任务时,一定会提前对该地点人员进行摸排。作为一名工作性质极其敏感的军职技术人员,不仅没有第一时间主动上报,到了那时还隐而不报自己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事实,实际上就表明他暗含心思。被炸死是他活该。”
    方默话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痛惜。
    严飞的目光看似随意扫着他,实则秘密把控着方默所有的脸部细节,以他从事三十年情报活动锻炼出来的敏锐觉察力,来判断方默此时是虚伪还是真情。
    得出结论之后,严飞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方默说:“那个芮涛,还有他的清道夫组织……”
    严飞说:“我知道了,我会留意的,谢谢你的坦诚。”
    “师弟,给我做做心理治疗吧。”
    黄昏,芮涛看够了窗外凄冷的初冬暮色,走回室内中心,躺在病人用的躺椅上,对正在整理文件的田路说。
    田路奇怪地回了下头,见芮涛玩味的姿势便觉得那句话只是在戏弄他:“你一直在抗拒我。”
    田路自从答应芮涛来协助他之后,不是没有尝试过用一些方法去探寻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但专修社会心理学的芮涛对于个人心理学也很精通,对田路的各种试探都十分圆滑地拨弄开。
    芮涛笑道:“抗拒别人的窥探,是心里有秘密的人的本能。但我把你喊到我身边,其实也是一种求救。能不能消解我的本能抗拒,救我于水火之中,就看心理医生你的本事了。”
    田路停下手里的动作,现在的气氛很好,光线昏暗,看得见别人的轮廓,但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这种环境会让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戒备小上很多。不少人的秘密都会在卧床夜谈中对身边人吐露,因为看不见别人的实时表情,无形中减少了许多心理压力。
    他走向芮涛,这一次或许可以试试接近芮涛的内心。
    但门铃声打断了他。
    芮涛不无可惜地从躺椅上起身:“又有客人来了。”
    他去开门的时候,顺便按亮了灯,室内灯火通明起来,秘密缩回触角,躲进人心里最隐蔽的角落。
    把客人领进来,芮涛冲田路笑了笑,田路便按照规定离开房间。
    见客人四处张望,似乎是不放心的样子,芮涛说道:“我敢保证,没有比我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虽然很多人都知道这里,但也正因为他们都知道这里,各种利益方权衡之后,才要把我这里打造成真空地带,没有监视、监听、监控。”
    那人点点头,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存储芯片从手机壳里取出来递给芮涛:“紧急,不能通过三十二日转递,要立即传出去。”
    芮涛挑了下眉:“好,我知道了。”
    客人走后,芮涛索性锁上诊疗室的门,来到前厅,揽住田路的肩膀:“师弟,吃饭去。”
    芮涛选了一家环境不错但也不算很昂贵的西餐厅,吃完后,有服务人员来问:“先生,请问用餐愉快吗?有什么建议请一定要提出来,我们会及时改进的。”
    芮涛说:“菜品没话说,就是擦嘴巾有点硬了。”
    服务员欠身:“不好意思。我们会尽快更换采购渠道,以便为您提供更舒适的用餐环境。”
    芮涛和田路离开后,服务员开始收拾桌子,把一托盘的碗碟垃圾送往后厨,走到后厨通道的监控死角时,他立即翻开用得皱巴巴的擦嘴巾,在里面找出一枚存储芯片扣在手心里,接着从容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这家西餐厅例行旧事地在店外竖立小黑板上更换主推菜品,招揽顾客。和昨天的主推菜品比起来,今天的变化不算很大,五种菜品中,就有两道和昨天重复了。不过这是很正常的事,有时候他们的主推菜品甚至和前一天一模一样。
    这家西餐厅的地理位置不好不坏,但因为离很多西方领事馆不远,领事馆工作人员有时候会顺道来此用餐。
    a国领事馆的翻译官下班后开车经过西餐厅,瞥见主推菜品板,似乎是遇到了自己喜欢的菜,便将车停下来,进去吃午餐。他这个行为实在太正常不过了,哪怕怀疑他用外交豁免的身份来做间谍,去吃一点自己家乡的食物又有什么出格的呢。
    翻译官点了主推菜品上的三道菜,其中一道熏三文鱼就是和昨天重复的。
    “菜上齐了,先生。”还是那个服务员,端上一盘熏三文鱼。
    翻译官独自吃起来,夹了一片三文鱼送进嘴里,小心地咀嚼着,像是在怀念大洋彼岸家乡的味道。他的舌尖碰到了坚硬的触感,他抹了一下嘴,手垂下去的时候,将芯片弹进西装口袋里。
    他们通过这种方式传递情报已经很久了,事实证明哪怕华国官方怀疑过、监视过,也暂时没能发现情报链中这最关键的对接环节。
    他们选择传递情报的暗号的确在主推菜品板上,但并不是某种特殊菜品登上黑板就意味着有情报,这样太惹人注意了,时间一长,华国的反间谍人员就会发觉其中的规律,再加上现在计算机、大数据等技术发达,只要拍下高分辨率照片,再不起眼的、人脑可能忽略的暗号也会被计算机总结出来,什么窗帘、窗户、门口花盆摆设、灯的开关、小黑板上的字迹、花纹,没有哪种细微的变化能逃过计算机的火眼金睛。
    于是他们只好选用更复杂的暗号。餐厅每天都会摆出今日主推菜品,有时候会和昨天完全不一样,有时候会和昨天重复一道、三道、四道乃至于五道一模一样,但只有重复两道的时候,才代表有紧急情报传递。
    这样的规律很难被跟踪人员发现,因为他们更多地关注这个人去了哪里、在他去的时候有哪些异常,对于他没去的那很多天就没有太多影像资料留下,也就没了对比。除非他们已经怀疑这家西餐厅是据点,正在不间断监视。
    这对情报人员的要求很高,他必须得每天经过餐厅并在一两眼的掠过中记住所有菜品。但现在做情报工作,就是很艰难。
    下午翻译官回到领事馆继续上班,借助领事馆的加密通讯频道,将芯片内容传回了a国情报局。
    彼时a国正值深夜,但因为情报的紧急级别较高,一个正在睡梦中的小组负责人惨遭被叫醒,去了局里负责解密信息。在当地时间早上九点,他把解密后的情报汇报给局长、副局长。
    “什么意思?”局长叫道,“华国那个被导弹困在地底的人其实被joker救出来了?”
    “是的,很不可思议,以二次导弹爆炸的方式。”那个小组负责人说,“但是情报来源可靠性很高。”
    “joker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们当然都知道joker是谁,三十二日里三十二社区的创立者,但他们都以为那只是一个技术比较厉害的骇客小子。从别的情报源中也得到过joker的相关情报,每一条都显示joker非比寻常,但没有哪一条比刚刚得到的情报更让他们震惊。
    小组负责人说:“这正是我们急需要查明的。”
    第69章 12月(5)
    在更换工作多年的地点之后, 岳溪明很快就摆脱了不适应的状态,开始有规律地上下班、操持生活,偶尔和易阿岚通电话, 互报平安。除了有时候会为易阿岚的现状感到担忧, 生活中的其他地方都没有任何不快, 甚至可以说是宁静。或许是她因为根本不留恋曾经待过的地方。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岳溪明照常下了班, 脱掉白大褂,从柜子里拿出暖和的常服换上,走出部队医院大门, 顶着阴沉的风往五百米外的职工住宿楼走去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也许是某个患者, 她没有迟疑地接通, 电话里的内容也就更猝然地砸落下来。
    “岳溪明岳女士吗?我是叶舟。”男人的声音说。
    岳溪明从来都不认识一个叫做叶舟的男人, 但这个名姓却像是肉中刺一样潜伏在她的心脏里,曾经刻意忽略过,可一旦提起, 就立即感受到挥之不去的隐隐作痛。
    在易云山——易阿岚的父亲、她的丈夫——车祸死去时,紧握着的手机通话页面就显示这两个字“叶舟”,他心心念念要去见、要为他庆生的男人就是这个“叶舟”。
    岳溪明木然地站在原地。叶舟又说:“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 我和易……”
    岳溪明打断他:“我知道你。”
    叶舟低低地哦了一声,接着像是不知说什么为好, 一直没有再开口。
    干燥的冷风刮在脸上分外刺痛,岳溪明用围巾将半张脸挡住,冷漠地问:“你想干什么?”
    “我……”叶舟说,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应该没什么好说的, 我还有事要忙,挂了。”
    “等等!”叶舟急促叫道, “你不想知道云山临终前和我说了什么吗?他有些话想让我转达给你和阿岚……”
    “不许这么叫我儿子,”岳溪明的声音陡然尖锐,“你不配。”
    “对不起,是云山一直在我面前这么提到阿——你们的儿子。”叶舟连声道歉,因情绪激动而喘息着,“这些年来我一直记挂着这件事,那是云山的遗愿,但我之前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你们,真的很对不起。”
    “他死了就死了,留下几句话有什么了不起。”岳溪明又往下拉扯帽子挡住往眼睛里灌的风,大衣裹紧,使得她好像被装进严严实实的套子里,“我不感兴趣。”
    “我知道对你们的伤害已经造成,无法弥补,但是,”叶舟说,“过去二十年了。我们都开始衰老了,我年轻时以为很重要的东西变得无足轻重,我以为能承担的代价才是我承担不起的。自从那天后,我每一天都过得半梦半醒,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有种沉重的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必须要和你谈一谈,从我和云山如何相遇开始谈起,一直谈到他的死亡。如果你知道云山曾经那么挣扎过,知道他弥留时的真心话,或许我们两个人都能得到解脱。”
    岳溪明咬着牙:“你想说,你们是有苦衷的吗?哪怕做了那么多恶心的事,也是有原因的吗?我要原谅你们吗?”
    叶舟哽咽了一下:“我说的解脱,并不是说对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彻底释怀,而是不必把现在过得那么辛苦。”
    他忽然泣不成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岳溪明久久没有回应,久到叶舟以为永远听不到回应时,她才说道:“你想怎么谈?”
    叶舟松了一口气:“你说个方便的时间,选个你方便的地点,我去找你,我们当面谈谈吧。正好,把一些云山留在我这里的东西还给你们。”
    岳溪明说:“这周日吧,在北山市人民公园。”
    “好。”
    然而目的达成的此刻,叶舟却不禁想到,岳溪明最终同意和他谈谈是为了什么?是否是她对易云山的背叛始终耿耿于怀,想从他这里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抑或是,她不再关心易云山有没有爱过她、为什么背叛她,不再关心易云山是同是双或是单纯的浪荡,只是如他所说的那样,想得到解脱。她现在活得太辛苦了,苦到愿意尝试去得到解脱。
    叶舟的话里有真有假,但他说他被压得喘不过气绝对是千真万确的,他过得很辛苦,回忆就像泥潭一样让他的现在和未来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也在最痛苦的时候想过,怎么样都好,能不能让他得到解脱?在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理解了岳溪明,这种理解如同一口巨大的铜钟在他胸腔里被狠狠敲响。
    叶舟怔怔,面色惨淡。他仰起头,把视线从开了扩音的手机上移动到面前指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
    他可以得到解脱的。
    胸中振荡的钟声从咽喉里化作尖叫迸发出来:“快报警!有人想害你们!”
    随后一声沉闷的声响终结了这一切。
    那是戴着消音器的枪声。
    得到消息后,严飞直飞叶舟的住所。
    郑铎则安排特工把易阿岚护送到受到刺激的岳溪明身边。
    车上,郑铎安慰易阿岚:“你妈妈很安全,出于保护目的,她的通话是被监听的,所以我们知道她和哪些人说了些什么。哪怕她真的应邀与叶舟见面,我们也会有专人跟踪保护,绝不会让她陷入险境。”
    易阿岚只会点头,纷乱的思绪把他折磨得像是没有生气的木偶。
    经过一个小时的飞行,严飞抵达已经被保护起来的现场。
    叶舟双手朝后被捆在椅子上,眉心正中一枪,当场死亡。搜证人员在小心地搜集指纹、脚印等线索,但没什么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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