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的人不知怎么嗅了味道,从那时候起,魔城让重重天兵围住。那群天兵天将拼命地解除他的禁制,想要攻入魔城取他的首级,得一个大大的军功晋升刚刚空缺出来的元帅。他们哪里知道血腥味刺激得他几乎疯魔,恨不得自己解除所有禁制,将那群不知死活的蠢人一根一根骨头拆除、捏碎,再将他们砍成血肉模糊的烂泥。
他在魔城内压抑自己,每次压抑不了,他就拿匕首挖去一块肉,这具身躯几乎被他挖得体无完肤,四处冒着血洞。痛苦只能暂时转移他的杀心,而无法根除,他那时也很纳闷,仅仅因为入魔他便想杀遍天下人吗?
那隻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对他来说那么重要吗?只因为那隻步摇悲被无声无息的取走,他便压抑不了愤怒,自残剜肉也难平杀心。伤处疼得头皮几乎发麻,胸口却喷发出无穷无尽的怒火,他知道这就是入魔,不死不休。
他取出那隻瑬金步摇端详了一会儿,打算趁着疼痛暂时压抑住怒火折断这隻步摇。然而他瞪着步摇许久,瞪到他的眼睛若有火,早该灼穿那隻步摇,他依旧颤抖着手,折不了这隻步摇,他只得叹道:「冤孽啊!」
是不是他始终亏欠梵香离,所以下不去狠手?
此时那隻瑬金穿花戏珠步摇再度传出幽香来,他惊诧之馀想起每次闻见香味,他便难以控制自己!他仿佛提线人偶,任那神秘的幽香摆佈。
细碎的汗珠自他的掌心冒出,他细思极恐,他想不起为什么会爱上梵香离,然后犯下滔天大罪!仅仅一面之缘就让她姣好的面貌吸引,罔顾兄弟情谊,进而强佔哥哥未过门的妻子?
荒唐!他只有疯了才会做出这种令人发指的罪行!
说到疯子,他才又想到:哪里有走火入魔的人能像他一样冷静思考,如果能冷静思考,又为什么会入魔?
他还是个人吗?他如果不是人又该是什么呢?
忽然有个稚嫩女声传来,「快点回来、快点回来,不要眷恋人间。人间烟火不过匆匆数十载,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快点归来,因为你是……。」不知哪来的颯颯风声,他总是听不清楚少女说了什么。
他是谁?还是他应该是什么?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来人间监视着玉家,玉家再大的本事,如何同时控制梵香离与当时是天界二皇子的他?能同时做到这两件事的人大概只有如今的天帝、他曾经的哥哥瀟川!
绕回原点让他头痛万分,他实在想不懂哥哥对他的恶意何来?对梵香离更是恶劣得令人发指,失贞事小,趁着她昏迷将她吊死,究竟要有多大的仇恨才能做出这么可恶的事?
他不想入魔,最后窝囊的死在魔城,所以他一改当初困住自己的作法,主动解了所有禁制,拖着蹣跚的步履走出魔城。
漫天烟硝中,一抹刺眼的红格外醒目,他再走近一些,看清楚那抹红色其实是一名高挑女子的身影,这名女子他认得,她是桑榆的侍女时茜。
既然在魔城外等他,当然与那群天兵天将一样是等着取他的首级,他刚丢出斗篷,便缠上了那条赤红色的鞭子。那斗篷是非常珍贵火狐狸的毛织成,不但能避火,也能防御刀枪,如今却被那条红鞭轻而易举地破坏!
他与时茜过招之中,暗暗吃惊她蛮横的力气,原以为她不过是力气蛮横,招式必定不够灵活,谁知那条红鞭像一条灵活的蛇朝着他的脸面而来!他不敢小看时茜,认真与她缠斗数回合,最后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术离开魔城。
他悠悠忽忽走遍高山,穿越了多少的溪水,他说不清他在找什么,最后在一处山涧遇见一名老和尚。
湍急的水流不断地落下,那急切的水声丝毫未扰老和尚,良久,老和尚睁了浓浓白眉底下的眼缝,问他:「你找到了吗?」
他答:「我找不到。」
他不知道谁在他的眼皮下拿走了那隻鎏金穿花戏珠步摇,最终令他走火入魔;他不知道哥哥为何要如此陷害他;他不知道他是谁、还是他是什么东西?
他是他吗?还是一切外在都是假象,他不是他,他是少女口中听不清楚的那样东西。
老和尚对他说道,「捨弃以往的你,随我修行吧!」
修行的生活他驾轻就熟,与他从前修仙也没多大差别。他在夜深人静的夜里连拨动佛珠的声音都歷歷可数,哥哥的陷害他不再愤怒,只是参不透,无论他如何转动佛珠,时间如何流转,他都毫无头绪。这样的日子一天过了一天。
寺庙里寂静庄严,寺庙之外却不是如此,到处都有战火,他去汲水之时见到一对姊妹的流尸,他将她们打捞起来安葬,为她们诵了七七四十九次大悲咒,直到香烛熄了,他才返回寺庙。
他刚将水倒进缸里,还没来得及将扁担放下,他见到果慧大师在等他,他不让果慧大师久等,擦了手便走出来。「师父,有何吩咐?」
那时他在山涧遇见的老和尚正是这间寺庙的住持果慧大师。果慧大师对他说道,「你葬的姊妹是齐城贪官的女儿,她们挪用偌多賑灾的银两,那里的百姓几乎在吃人与饿死中渡过那段灾荒岁月。直到换了雷厉风行的上司,那贪官还送上这对姊妹当妾,她们有这样的父亲自然不是善人,一个与大总管私通,意欲架空大夫人,被大夫人发现后毒杀大夫人未果出逃,另一个也与大总管有染,不得已随着姐姐逃难,而后遇见山匪被姦杀,丢至河里随波逐流。」
「她们本来该用那身吃了民脂民膏的身体餵鱼,你偏偏将她们打捞起来,安葬了,还为她们诵经。」果慧大师叹了气。
他问:「善与恶果真壁垒分明吗?我也曾做错事,让天界放逐。」
果慧大师听了直皱眉头,摇摇头,「青云,有些恶不值得饶恕。」
他直到现在仍听不懂果慧大师为什么这么说。既然不值得饶恕,为何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说?在他听来饶恕这个词太沉重,究竟有谁能在这人间不犯错,永远站在道德的最高点,如此才能从那人傲慢的口中说出「饶恕」二字。
他想起他打捞起那对姊妹时,无数黑烟縈绕着她们,那些都是她们数不尽的恨、道不出的怨。他平静地埋葬她们,耳边彷彿传来她们哑咽的哭声,他不曾安慰过她们,只是为她们诵经。不知念到第几次时,她们已经止了呜咽,随着他一同诵经。终了,她们对他道谢,「多谢恩公。」他也仅仅点头示意。
姊妹其中一人说道,「多谢恩公赠了一件僧袍遮蔽我们这残花败柳的身躯。只是,我们毕竟是女儿家,想跟恩公讨要一隻簪子,权当亲人为我们送葬,不叫恶鬼见了我们便欺负!」
他说:「好」
他挖了一个洞将那隻瑬金穿花戏珠步摇埋入,经了入魔、逃亡、修佛,他已不再迷恋这隻步摇,如今内心一片坦然。
若如果慧大师所言,这对姊妹罪大恶极,万死也难辞其咎,那么她们死后一丝丝懊悔的心,难道就能弭平她们漫天的仇恨,恢復成了女儿家爱俏的性子?
他认为她们尚存善念,并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才能走出仇恨,坦然面对死亡。
恶念可以放下、可以醒悟,他如今醒来,哥哥呢?曾经醒悟吗?昔日那些过往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叫做青云,是一名自恃姿色的舞天女所生,这位舞天女姿容美,一身媚骨,天帝第一次见她,便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当夜就召幸了她。她不但人美肚皮还争气,不久便生下天界二皇子晋升天妃。可惜再美丽的容貌跟花儿一样,鲜妍娇艷的时候人人喜爱,可是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她生完孩子天帝便不再召幸她。
这位靠着容貌晋升的天妃,脑子不太好使,用来用去都是那些别人用过的烂招:孩子生病、孩子想见父王。一开始天帝还愿意来看孩子,她见这些招式奏效,变本加厉地使,时常将孩子饿得病懨懨的,教孩子说他想见父王,想要个弟弟陪他玩耍!
大约是天帝见他不够聪慧,身子骨也弱,料想他的母亲这么折腾他也活不到成年,后来索性不来,等着他母亲将他折腾没了,再来诛母亲的九族,杀鸡儆猴给后宫的那些嬪妃看。
可是他活下来了,身子单薄,无人教他读书也无人授他武艺。他时常帮忙宫人拿东西,他习惯了有事情做,一天不跑腿反倒觉得奇怪。
有次瀟川太子问起:「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在宫里当差?他的父母在哪里,领来见我!」顿时间一片死寂,总管见躲不过了,抹了额间的汗主动说道:「太子殿下,这位可不是小廝,是您的弟弟。」
瀟川太子又问:「这个年纪应当读书识字,怎么在宫中打混?」总管一五一十的答了:「昔日那位天妃遭天帝厌弃,进了冷宫,这位小主子跟了去,自然是衣食匱乏。有次他问宫人:『可不可以让他帮忙,换一点东西吃?』宫人见他可怜,让他做些跑腿的简单工作,每日拿了饭菜让他果腹,不知不觉间他做起了小廝的工作。」
在那之后瀟川太子将他带在身边,一有空间便教他武艺。他曾听宫人们间言碎语:「太子殿下待二皇子恐怕要比同母的叁皇子还要好!」
他虽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出身,可是太子殿下大可不必待他那样好,连正事都让他听闻。他从小到大第一次遇见对他那么好的人!
他忍不住满心的孺慕,对太子殿下说道,「太子殿下,我一定会变得很厉害,可以为您出生入死!」
太子殿下扳了他的腰,让他的脚步站得更稳,良久才慢条斯理地回话:「别人叫我太子殿下不错,你要叫我哥哥才对。」
「我不用你变得厉害,为我出生入死。哥哥希望你当好自己,读书让你明辨是非,练武让你强健体魄。再久一点的未来遇上了你喜欢的人,善待她,与她携手一生。」
他那个时候年纪小,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哥哥呢?也是这样子过一生吗?」他旋即想到,哥哥是太子殿下,过得一生必然与他不同,他怎会问这种废话来困扰哥哥呢?登时小脸发烫,浑身僵硬,好在他的剑招可能摆得扎实,哥哥不再挑剔。
和风习习,柔和地吹落了他额间的汗珠,他望向哥哥,婆娑的树影正落在哥哥的脸上,他看见哥哥目似点漆,唇瓣却紧紧抿着,那时哥哥说了一句话:「我的未来已经註定。」
註定?註定什么?现在想起来那句话充满玄机,难道哥哥也跟他一样让香气混乱心智、耽于美色最后走火入魔?
如果哥哥也困于恶念,至今不曾有半点清醒,他想要为哥哥除尽这世上所有的恶。
他这具神躯,实乃天帝之弟,从出生便是极其尊贵的存在,最难能可贵的是仙体纯净,若以这具躯壳容纳,收掉整座蓬莱仙岛也绰绰有馀。
他用自己早已残破不堪的神躯当容器,经年累月的吸取恶念,直到有一天恶念已满,天下无恶。他心满意足的封存这具神躯。
在他含笑步入轮回之时,人间的恶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他那时便知道人间不可能无恶,人性的恶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只要人还活着,便不可能根除。其馀的人他不管,他只盼望哥哥能有一剎那的清醒,不被恶意左右。
他放弃魔君的躯壳,只好再度转世。他转生在一个落魄世家,族里的长辈问他:他的大哥走了科举,家里再无银两供他读书,问他是不是学一门手艺过活?他回:「若家族对我无所求,那便让我出家,我想要鑽研佛法。」
于是他如愿的出家了,同样拜在果慧大师门下,法号殊印。这一世他只活了二十岁,他遇上了魔君的躯壳被人间的恶念驱使,四处破坏。
他那时修为还不如魔君时候深厚,只好捨了当时的躯壳,用坐化的方式封印住魔君的躯壳。
他再度转世,这一世的父母死在战火中,他被果慧大师捡走,取了寂念这个法号。这一世在佛法濡染中长大,直到十六岁那年已然佛法高深,成为当代佛子。
那一年他觉醒了每一世记忆,他想起他如何成为魔君,如何为了封印魔君躯壳转世了两次,甚至于魔君之前还有一世记忆。
那是非常非常久远的以前,他叫做阿牛,是一个贫农之子。有一年灌溉的河道让大水淹没,闹了水灾,他的父母邻居都死在水灾里,莫说他成为流民,连地主一家都没能倖免于难。
他见地主的女儿让恶棍们欺负,少年的血性让他挺身而出,无奈那群恶棍人实在太多,他被打得奄奄一息丢在路旁。
他的伤口因为长久泡水而腐烂发臭,正当他以为他会这么死去,一座豪华的步輦停在他的眼前,步輦两旁整洁的随从还在阻止里头那位尊贵的人儿:「公主,那不过是个将死之人,他何德何能惊动您。」
那位公主蒙着面纱,双手也让纱布裹着,朦胧的面纱掩住了她的美貌,她拨开步輦的帘布走下来,走到他身旁探了他的鼻息,那双清澈的大眼直盯着他瞧,「还活着,扶他上轿,回皇宫。」
有位穿着赭衣的大娘皱着眉,一面捂着鼻子,一面语重心长地说,「您的步輦怎可让这小子弄脏,大夫人知道了定会生气。」
公主的笑声轻快,如一串清脆的银铃,她说,「她希望我藏在高阁里永远也不见人,你们看,我这不就出来了吗?我能做自己的主,我就要救他,还要他留在皇宫里工作,将来也能好好活着。」
那位大娘叹了口气,「那求求您快点回宫吧,否则遇见了猫狗,又要捡个没完。」
公主掩嘴笑着,「猫儿是生命、狗也是生命、这少年也是生命,有谁比较贵重谁比较卑贱吗?我是生命、他是生命,有谁比较贵重,谁又该被放弃吗?如果我倒在路边,你们救或不救?」
她的随从怨声四起,「公主,你又来了。」那抱怨声其实是认同,或许还隐隐带着被谅解的喜悦。
他躺在那座豪华的步輦里,一点也不觉得颠簸,步輦正缓慢前进。方才污水中的彻骨冰凉仿佛让公主的话捂暖了,他第一次不觉得自己脏、自己臭、自己活着是多馀。外头的公主正唱着歌儿,那旋律是他从未听过的美妙,步輦里的裊裊燃香逐渐盖过他的恶臭,他的身体心灵都让公主涤尽,他想要为公主活着,他第一次燃起这么旺盛的求生欲。
他伤好了之后果真留在了那座豪华的皇宫里工作,那时才知道伽蓝国只有一位公主,叫做伽蓝于萍,是将来的王位继承人。他再度见到这位高贵公主之时,她已不再蒙着面纱,双手的伤已好,他总觉得不对劲,这位公主与他印象里那位温柔善良的公主判若二人。
这位公主以虐待下人为乐,常常扔了东西叫随从捡回来,捡回来她又扔。他曾跪在地上磨破膝盖,只为了跪着帮她捡东西。也不知怎么触动她的惻隐之心,她赐下一瓶药。
那瓶药有一股味道,依稀是当初那位救他的公主步輦里的燃香,他至此深信不疑,公主就是当初那位公主。
人们都说,公主天真善良,只因为被她父王割断双脚脚筋,从此个性阴晴不定。他想也许如此,从前那位公主与现在这位公主才会如此的不同。苦难磨练了她,也消磨了当初那颗善良之心。
后来伽蓝城破,公主殉国,他悄悄带走公主的尸身埋在他老家的院子里。
他那时总会想到公主幽幽的目光望向窗外,窗外桃花烂漫。于是他为公主种了一颗桃花,让美丽的桃花陪伴这位可怜的公主。
那时他终于知道为何天界二殿下的青云会轻而易举地爱上未来嫂嫂的梵香离,梵香离的灵魂夹杂几丝当初的燃香。
原来他与梵香离错置的姻缘在这么早之前已经种下,究竟是谁能知道这么早以前他与梵香离的渊源,还能运用得淋漓尽致,杀了梵香离,逼他坠仙成魔,让他与哥哥恩断义绝?
他到了现在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年,他才知道他的太子哥哥已死,一个无耻的冒牌货当了天帝多年,说不准斯年、裴清与袖月都是那个无耻之人的血脉,哥哥没有半丝血脉留存。
想到这里,又一阵心痛涌出, 与当初入魔的痛苦无异,排山倒海而来,那是非常非常多痛苦不断堆积,到了无以復加的地步,只有发疯一途!
他当初怎么逃过发疯,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他压抑自己之时,云澜却忽然出现在袖月与怒目金刚之前。她对袖月殷殷叮嘱:「表姊,还记得我给你一颗糖貽吗,你怎么没有拿出来用呢?」
袖月解了石化,拿出那颗糖貽来,她拔去最外头那层纸,糖貽幻化成灵蛇真君的最后一片鳞片——然后她的石化变得更加完善,仿佛也将什么隔绝在石化的躯壳之外。
怒目金刚顿时目光转移到云澜身上,伸出了巨掌欲抓云澜,云澜灵巧一一闪过。谁知那怒目金刚太过狡猾,祂以手撑地,出脚踹云澜。
愤怒让他无暇压抑自己,他嘶吼一声已到了云澜眼前,接下那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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