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裕赤脚立于栏杆内,眺望整座永宁宫。
陆孝植静候身侧,陆家作为随大晋势起的新贵,发家不过二十载,陆孝植乃偏支所出庶女,应是无名无姓。
可世事难料,当今公主党当政,先皇旧臣皆受排挤打压,陆家如今能说得上话的只有她一人。
之前那些斥骂她投靠前朝余孽,门楣不耻,要逐她出族的叔伯们现下无一不乖顺,谋划之下,近叁年,陆孝植已然全权掌控陆家,同辈男子不是为她驱使,就是去往边地做苦差。
前日,她嫡长兄陆孝康公然于祠堂骂她不悌不义,交游皇亲,纠结小辈,大有与其分抗之意。
亲信来报,陆孝植本在宫中陪侍李裕,闻此立刻回去料理了家事。
李裕五指成爪,将微风拂起的长发自额际拢往脑后,随意发问:“如此办法,族中可有异议?”
陆孝康被她当众溺毙,总要有人心生忌惮的。
陆孝植笑道:“陆孝康的私田百余亩,辖业叁十家,尽数均分。顶在前面这些个酒囊饭袋,卑职正愁何以处置,这事来得正好,不光杀鸡儆猴,也使得各支后生有进,卑职也好如臂使指。”
李裕闻言,素面上露出笑意,背身凭栏,纱织披帛秀金,荡在楼外。
“孝植,世间对女子总是多有桎梏,若是男子如此行事,世人称其果决;若为女子则要冠以蛇蝎毒妇之名。你我皆知其人愚蠢,可成事须得借力,他们看中声名,愤然逆流而上总有宵小以此作伐。”
陆孝植攥起拳头:“有一个算一个,卑职必叫他们生路断绝!”
李裕哼笑,拉上她的手,舒开她的拳头:“人的性子真是一成不变,经年初遇时你如何,现今依旧如何。”
陆孝植目光落在她素净的面容上,心如潮涌,呐呐脱口而出:“殿下,您想孝植如何,孝植便如何。”
李裕离开她的手,双手一撑,坐到了漆红栏木上,赤裸的玉足在层层纱衣下若隐若现。
“此事你处理的不大留余地,朝中已有只言片语,对你的攻讦还是老一套。只是未免扩大,波及要处,还是得适当妥协。”
陆孝植苦笑:“请殿下明示。”
圣元转头,泠然的眸子摄住她:“孤要你同魏宁澍成婚。”
她的脸庞美丽而漠然,身姿清瘦,万千青丝披于脑后,随风微动,在她身上,陆孝植几乎看不到岁月流逝的痕迹。
她少年时李裕如此,青年时依旧如此。
“魏家既有意向,便趁此机会成婚,省的再有人拿这个说事。”
魏氏世代簪缨,除了平京,江南也有聚集。其族不喜站队,族中子弟为官多闲散,可家族执掌内河漕运一甲子,包揽了大晋近半的造船工事。
陆孝植当然清楚李裕看中了什么。
运河沟通南北,粮草之通路,漕运大权在手,南方肥沃之地的物资便能随心所欲配给。
军需之事,大概是王室琛跟她商量的。
陆孝植神色恭敬,低头作礼道:“殿下思虑周全,孝植定当从命。”
李裕勾唇,安抚道:“只是个虚名罢了,若以后遇上你喜欢的,放在宫里,孤帮你养着。”
陆孝植也笑了起来,她不喜奢华,一身青衫落拓,垂下了眼帘。
碧空如洗,叁两燕子斜飞而过。
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半晌,休绩引着彦道游上楼来。
彦道游不到五十,身形干瘦,是十八年前的进士,不善交际,是以默默无闻沉寂了许多年。
李裕对他丝毫没有对陆孝植那样客气。
她离开露台,坐到了主位的玉石编织凉席上。
彦道游匍匐在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卑职拜见公主殿下,殿下金安。”
“孤都快被你气死了,还金安。”李裕淡淡说道,未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卑职有罪,求殿下责罚!”小老头又磕起了头。
李裕冷笑道:“孤真要罚,你彦道游一百个脑袋都不够!”
夏日炎炎,彦道游额头滑下数道冷汗,噤若寒蝉。
李裕走到他身旁站定:“孤不管是你那侄儿自作主张,还是你胆大包天授意他的。官炉私铸之事给我处理干净了,掺铅泛白的劣币一一追回重铸,缺口用你这老儿的家底补上,孤让周琮跟着你,再动什么歪脑筋……”未尽之意透着铁寒,稍稍了解圣元的人,都不会将此当作唬人之语。
彦道游松了口气,感激涕零道:“谢殿下开恩,卑职定当亡羊补牢!”
李裕余怒未消,懒得再看他。
休绩扶起彦道游:“彦大人,请。”
今年夏日酷暑,天气闷热,雨水却甚少,陆孝植在高台栏杆处看彦道游越走越远,变成一个小点,蹙起眉头:“殿下似乎对他高举轻放了。”
李裕无奈道:“水至清则无鱼,孤用的顺手之人太少,此事了结,再作小惩大戒。”
陆孝植宽慰她:“琮世子可当大用,殿下只需让他慢慢上手。”
“所以这次遣他跟着那老儿,也算是个历练。”
陆孝植闻言看向李裕,她正怀里抱着冰壶解暑,低垂着头,让人有种温顺的错觉。
她移开视线:“家中琐事仍需料理,魏家……也需联络,孝植先行告退。”
李裕依旧垂着头,神色不明:“去罢。”
陆孝植默然离去,行至楼梯,转头回望,藕荷色轻纱扬起,李裕依旧是原来的姿势,漫不经心地摆弄精巧的白玉冰壶。
她从没再看她一眼,每次回望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