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六岁的孩子能有如此心智?
当然是高景家。
如果说刚刚皇上还在真心实意地感慨高悦行的机敏, 那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词——智多近妖。
引人忌惮啊。
东边是哪里?
当然是东宫!
高悦行并不知道自己是诱饵,也不知道她绞尽脑汁传出去的消息,陛下早就暗中咬着她的尾巴查清了。
第三次灯灭后, 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自己重新把手指缠上,背靠着牢门,慢慢坐下, 这一坐, 仿佛卸了浑身的劲儿, 再也不愿起来了, 只想躺平听天由命。
直到在黑暗中,寒气侵袭身体, 她浑身发抖间, 听到了有脚步声从幽深黑暗的甬道中传来。
又谁来了?
高悦行烦得要死, 却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 翻身在地上端坐。
这次来人有些不同寻常,从完全相反的方向来,脚步声细碎且虚浮,而且来人没有点灯,高悦行在黑暗中看不清任何东西,这无限放大了她的恐惧和不安。
那人停在了牢门前。
高悦行屏住呼吸:“谁?”
一只冰凉的手伸进来, 摸到了高悦行的手腕。
高悦行来不及仔细感受, 她浑身都炸了, 像触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嫌恶得很, 猛地甩开, 再次厉声呵道:“你是什么人?说话!”
于是, 那人开口说话了。
很细弱的声线,仿佛不仔细听便会忽略,像某种小动物轻言细语的呢喃,高悦行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吐字无比清晰。
——“高、悦、行。”
“高悦行。”
“高悦行。”
“……”
寂静的黑暗中,有个人一声一声念着她的名字,从生涩迟钝,变得逐渐流畅。
高悦行不用多说,便意识到了他是谁,她爬过去,重新摸索着,对方一把攥住了她无措的双手。
痛也好,累也好,高悦行浑身的疲态一扫而空,她现在满心满眼只剩下开心。
高悦行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李弗襄不答。
她隔着牢笼,扶着李弗襄的手,摸来摸去,渐渐发现不对,她感觉到了手下皮肤的粗糙,像是刻上去的划痕,而且,还摸到了淡淡的黏腻,她收回手,放到鼻尖下一闻,是血的味道。
高悦行:“你受伤了?”
李弗襄依然不答。
高悦行:“你听得懂我说话对不对?”
李弗襄再次回归到了沉默的状态,怎么也不肯开口。
高悦行吁了口气,忽感到手里塞进一个冰凉的物件。
她摸进手里,发现是一把匕首。
高悦行记得这把匕首。
李弗襄生辰那日,刚从小南阁接回来,皇上便挑了一把锋利又华贵的匕首,送给他当礼物。
高悦行在心里无奈叹——你又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想让我干什么啊!
虽然猜不到李弗襄的意图,高悦行仍是收下了匕首,打算见机行事。
听到锁链声响,李弗襄跑去摆弄了一会锁,可能是想撬开,放她出去,可那锁坚固无比,他折腾了一会儿,无功而返,怏怏地回到高悦行身旁蹲下。
高悦行发现他的行动似乎并不受黑暗的控制,目标准确,来去自如,他的夜视能力超出了她目前的认知。
好神奇。
高悦行想了想,便问他:“你来的路上,一共有几盏壁灯呀?”
李弗襄拉着她的手心,划了一个数:“二十四。”
他果然能听懂!
他还会写字!
高悦行慢慢兴奋起来,几乎是在诱哄着问:“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李弗襄用力捏了捏她的掌心,意思是可以。
高悦行无意中牵扯到了指尖的痛,倒吸一口凉气。
李弗襄捧起她的小手,放在唇边,轻轻吹着。
太贴心了。
他一向是个贴心且细致的人,高悦行自从十六岁嫁给他之后,顺风顺水,极尽恩宠,京中再没有比她过得更舒服的女子了。若不是她自己钻牛角尖想不开,那简直是神仙日子。
高悦行永远记得他带给她的一切关怀和照顾。
所以,眼下的所有不幸和苦难,都不能磨灭她心中的火光。
两个时辰后,沉重的石门开启。
那人再次出现,点亮了灯。
高悦行捂住眼睛,等适应了,环顾周围,没见到李弗襄的身影,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
那人看着她:“你父亲并没有听话把东西交给我们,相反,他根据你给的几样东西,推断出你此刻正身在东宫,你可真是狡猾啊……小姑娘。”
糟了,让他发现了。
她知道自己要凶多吉少了,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那人暂且还没有动手的打算,问道:“我不能理解,明明路上已经蒙住你的眼睛了,你怎会知道此处是东宫?”
高悦行:“你很想知道?”
那人:“我太想知道了。”
高悦行笑了笑:“那你得用我想知道的消息来换了。”
那人也笑了:“你马上就快死啦。”
他故作宠溺的语气让人听了犯呕,高悦行:“在我没死之前,请你拿我当个活人看。”
那人一摊手:“好吧。”
高悦行:“我父亲查到了什么?”
那人道:“你父亲查到的,是关乎我们一行人命脉的东西,如果让他继续查下去,查清了,我们在宫中经营多年的心血,将会一朝崩塌。”
那人真的给高悦行解了惑。
高悦行一直不明白,狐胡的细作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渗进了皇城,今天,才终于知道真相。
狐胡与中原的恩怨已经持续了将近几代,先帝孝武帝建立大旭朝之后,打狐胡打得最狠,狐胡那时国力较弱,曾经臣服过一段时间,那时极其短暂的一段和平,为了以示两国停战的诚意,狐胡将他们的公主嫁给了孝武帝当妃子。
他们这群细作,就是那时候随着狐胡公主入京的,但狐胡公主并没有直接将他们带进宫中,而起先藏在京城中,模仿中原人的习性,然后再徐徐图之,以春风化雨的方式,将他们安插进宫。
那短暂的和平只持续了三年。由狐胡在襄城的劫掠作为撕破脸的开始。
狐胡屠了大旭朝的半个城,孝武帝将狐胡公主以及她明面上带进来的所有狐胡随从侍女,当街绞杀,宫城外晾尸三日,后来全部拖进山里喂了狼。
狐胡公主虽然死了,但她已经在京中布局妥当,留下了狐胡的细作在暗中滋生壮大,他们分散在宫中各处干着最脏最累最不起眼的活,像蚂蚁一样勤恳偷生。
一直空置的东宫,成了他们会面谋划的地方。
令他们意外感到惊喜的是,东宫底下,竟然有一座私牢,想必是前朝太子留下的,私牢的地道,直通小南阁院中的一口井。
他为了获取更多的信息,勾搭了小南阁当初的主人,梅昭仪。
这份感情,对他而言,仅仅是利用而已。
梅昭仪不听他的劝阻,硬要生下与他的孩子,将这件丑闻揭开在众人面前,无疑是将他以及他所有的伙伴们推进了险境。
尽管梅昭仪曾再三承诺:“一定会好好的保护他和孩子。”
可他最终还是选择杀了梅昭仪,让她永远闭嘴。
前面有关狐胡细作的事情,他寥寥几语,一笔带过,而他与梅昭仪之间那见不得人的情意,却耗费了他不少的唇舌,像是要说尽其中所有的细节,欲语又还休。
可有什么用呢,人还不是他亲手杀的。
高悦行:“你见过你儿子吗?”
“见过。”
高悦行:“她身边有个叫金雀的姑姑,也是你们狐胡的人吧。”
“是,那孩子的身体里,留着我们狐胡人的血,从他记事的那一年起,我们就决定,把他接进我们的阵营,把他培养成最锋利的刀,毕竟他的身份和地位,是他最好的保护色。”
高悦行:“金雀在他身边,是监视他的?”
“真是聪明啊。”那人无限惋惜道:“早在你刚进宫的那几日,金雀就找到我,说身边来了一个很古怪的小姑娘,令她感觉到非常不安,仿佛时时刻刻在窥探着他们的秘密。是我大意了,觉得一个六岁的小孩成不了什么气候……我那孩子,若是有你的一半心机,该多好啊。”
高悦行:“你知不知道,你的孩子会死?”
他平静地说:“我们都会死。”
高悦行:“可怜梅昭仪机关算计地想要保护你们,不知她在地下听到你这样说,会作何感想。”
他半天没说话。
地牢的石门再次被人撞开,一个宫女打扮的人冲进来:“不好了,秋哥,东宫外不知什么时候被禁军围了起来。”
他望着高悦行,头也不回地吩咐:“你去安排大家撤出去,不要慌,我们只是普通的宫人,就像寻常那样慢慢的走,不要回头,也不要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