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刚浮现在脑海,很快雁宁就看到了答案。
“徒儿,你不该来这里的。”
血腥与腐烂气息交加浑浊的地牢内,玄衣墨冠男子自阴影中徐徐走出。一张脸明明是正派端庄的相貌,瞳孔却涨满邪气四溢的赤红。
竟是入魔的征兆。
雁宁见之不禁心头一跳。
而随着男子完全走出黑暗,雁宁赫然发现他手上还拖着一个人……
不,兴许那不能算是一个“人”。
而是一具看不出面目的干尸。
“师父……你杀了凌霄师弟。”
地牢门口,樊千盏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难以忽略的愤恨。
雁宁转头看她,见她独自一人站于昏黄烛光下,肩膀死死绷紧,神色冷凝如冰。
“不不,这不是杀,这怎么算是杀呢?”
男子摇头微笑,用力表现自己的和蔼,可那张脸笑得越深,越是显得扭曲和怪异。
“凌霄的灵力和魂魄尽数在我体内,待为师飞升之时,便等于携着凌霄一道飞升,这可是难得的幸事。”
他竟吸取徒弟的修为来练功?
雁宁遥想修真界关于千灯门前任门主闻恒的评价,并未发现负面之词。
年轻修士们对这种早已逝世的大能没有什么印象,而在长老们之间,好像也没听说过闻恒有入魔的丑闻。
谁能想到堂堂一派之主,竟会吸取弟子的生命来修炼?
樊千盏定定看了闻恒片刻,忽而问道:“天光师姐、展鸿师兄,还有这一年来以外出猎妖为名失踪的弟子……他们最后的归处,都是这间地牢,是不是?”
闻恒笑叹一声,貌似为难道:“乖徒儿啊,你是当真聪慧。瞧瞧,这满山弟子竟只有你发现了这处地牢,真叫为师难办啊。”
雁宁心中一紧,明知这只是梦境,却还是为樊千盏的安危捏了把汗。
好在樊千盏周身淡定,看样子并不在乎对方话语中隐含的威胁,只死死盯着他手上那具干尸。
“他们都是你的徒弟!是千灯门的修士!”
“凌霄两岁拜师,今年才十二岁,他是被你看着长大的,尊你敬你如同亲父……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她字字泣血,眼中痛恨如怒海翻波,掀起一番凌厉刺骨的剑意。
“十二岁结丹,这么好的天赋灵根,放眼仙门都找不到第二个,本尊又怎能忍得住不取之来用呢?”闻恒轻飘飘叹了一声,就像他是出于无奈似的。
眼见对方的怒火愈演愈烈,他也毫不在意,将手上尸体随便往角落一扔,坦然自若道:“本尊养他们到现在已经够仁义了。不过一件器具而已,怎么用?何时用?无非是本尊一句话的事。”
“器具?哈哈,为你提供灵力的容器吗?”樊千盏忽而惨笑两声,眉眼间都是藏不住的悲哀,“可他们是我的同门!”
“阿盏,你是为师最欣赏的弟子,为师不愿与你动粗。千烛空有一身战力,但冲动不堪大用;你却性子沉稳,办事妥帖。这样吧,如今山上弟子只减不增也不合适,正巧快到了纳新的时节,不如这次纳新就让你负责如何?”
“放心,为师定然不会亏待你,待为师飞升之后,千灯山便由你做主。”
闻恒嘴角含笑,似乎对这桩交易胸有成竹,继续说:“阿盏,你不为你自己考虑,也得为你千烛师姐考虑啊,她身上的寒毒一月发作一次,少不得需要为师运功解毒。”
“闻恒——”樊千盏蓦地抬眼,瞪向眼前男子。
闻恒不屑地眯了眯眼。
樊千盏缓缓攥紧手掌,一字一句咬牙道:“我要让你……血债血偿!”
随着怒喝出口,地牢内猛然爆出万道剑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瞬间包围闻恒全身。
“刺霜剑阵?!”他失声惊呼,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你一个元婴之躯,竟敢使用刺霜剑阵?你不怕死?!”
“死?”樊千盏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决绝地召出本命剑:“死,也是你先死。”
在雁宁的视野之内,只能看见二人使出浑身解数缠斗,打斗间皆是负伤无数。
闻恒似乎极为发愁应付这剑阵,发冠衣袍皆狼狈不堪,身上更是被刺穿了四五个血洞。
樊千盏面容冷寂,在剑阵中如鱼得水,招招直逼闻恒死穴。
可雁宁却发现,尽管动作没有半分失衡,但樊千盏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像是被什么不断吸取了生命力。
“她在以己身血魂供养剑阵。”
男子肯定的话音响起,雁宁闻言看向冥霄,听他解释道:“刺霜剑阵是上古剑阵,需要磅礴如深海的灵力才可运用自如。世间只有渡劫后期以上修士才有这样的修为。她灵力不足,便只能以血魂做燃料,才可召唤出剑阵。”
“那岂不是时间每多一息,她便危险一分?”
冥霄道:“对,所以她必须在生命耗尽之前,杀掉闻恒。”
眼看樊千盏脸色愈加苍白似纸,雁宁明知未来她活得好好的,却还是忍不住为此时的女子悬起心脏。
“别咬了,再咬就破了。”冥霄伸手“解救”她的下唇。
“要你管!”雁宁下意识躲开脑袋。说完却愣了一愣,只觉得这对话仿佛在哪儿听过,很是熟悉。
她不由得抬眸瞥了身旁人一眼,见他若无其事地观望着战局,便压下心中异样,快速收回了目光。
“哼。”冥霄忽然轻轻一笑,眼角余光打着钩子似的,在雁宁脸上深深划过。
短暂吵闹间,前方战局已经分出了胜负,雁宁看看炮在血泊中的闻恒尸体,又看看跌跌撞撞向外走的樊千盏,忙不迭跟了上去。
走出地牢才发现,外界竟是方才待过的荒山。
跟着樊千盏继续走了两步,瞧着她忽然回头,盯住了身后的洞口,面无表情。
片刻后,她果断挥手,一阵灵力光芒过后,洞口轰然倒塌。
凌霄和其余弟子的尸骨已经被她收敛,放入乾坤袋,如今这处无名荒山,便成了闻恒一人的埋骨之地。
灵力使用过后,樊千盏似乎耗尽了生命力,只见她虚虚往下山的方向迈了一步,下一瞬便猝然倒地。
她浑身浴血,一片枯黄残叶旋转飘下,最终覆盖在了她半睁半闭的眼皮上。
雁宁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第一时间想要帮忙。
“别急。”冥霄一把揽住了她肩膀,不让她前进,“喏,你看谁来了。”
雁宁朝他眼睛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妃色身影御刀而来。
“千盏!”
樊千烛跳下长刀,双手将樊千盏搂在怀里。
泪水潸然落下,哽咽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怎么了?为何会伤得如此严重?!”
怀里的人艰难地张开嘴唇:“师……姐……”
话音未落,她沉沉闭上了眼睛。
枝头落叶随着哭声洒落山野,转瞬之间一片白雾弥漫而来,渐渐遮蔽了眼前的一切。
等白雾散开之时,雁宁眼前又换了一幅景象。
妆镜梳台、纱窗罗帐,是一间寻常的女修寝室。
“最悲伤之事。”无须她开口问,冥霄已经说出了答案。
樊千盏醒来已经是一个月后。
她从床榻上坐起,虽然体力仍虚弱,却不再有濒死之相。
“我,我还活着?”她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此前在打斗中快要废掉,如今却完好如初。
但怎么可能呢?
她不过元婴之躯,杀掉渡劫期修士只能通过刺霜剑阵。
那日为了剑阵,她已经耗空了灵府和修为,加上身受重伤,想要活命简直难如登天。
那日……是师姐救了她?
正想着,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樊千盏转头看去,见到脑海中刚刚浮现的人。
“千盏!你终于醒了!”
樊千烛急忙跑到床边,抱着樊千盏一阵痛惜。
关心过后,樊千盏便非要问出自己伤势如何治愈的。
执着缠问之下,她最终听到了自己最不想听的答案。
“你怎么能将自己一半修为给我?!你的寒毒怎么办?你不要命了吗!”
樊千盏急得眼睛发红,心知她是为救自己,却还是难过。
樊千烛却大大咧咧道:“修为没了就再炼嘛。至于寒毒,那又死不了人,不就是发作起来疼而呗。再说了,有师父帮我每月运功缓解呢。”
说到这儿,她忽然沉重道:“千盏你不知道,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师父已经失踪一个月了。”
“失踪?”樊千盏心头一紧,不动声色道,“其他弟子们知道吗?”
“这一个月没人见过师父,但此前师父也有下山很久的时候,所以大家还不太担心。”
樊千盏强笑:“这也不算失踪,师父多半是像之前一样云游去了。”
“我也清楚,就是无缘无故觉得有些心慌。”樊千烛摸了摸胸口,喃喃道。
樊千盏自小便知道她师姐十分仰慕师父,将其视为修仙一途的榜样。
但如今……
“师姐。”她眼神暗藏隐晦,试探道:“若是……师父没你想得那样好呢?”
樊千烛嘻嘻哈哈,只当师妹在开玩笑:“怎么可能?当年我不过是在街头要饭的乞儿,师父却丝毫不嫌弃,亲自将我带上千灯山。”
“我入门晚,又不认字,连心法都读不懂,师父却不嫌麻烦,一个字一个字教我念……”
说起闻恒的好,樊千烛向来滔滔不绝。
“后来,我要练裂山刀,旁人说一个女孩子不能学那么粗鲁的武道,但师父和他们不一样,他说我一定可以成为强大的刀修。”
“就连我身上的寒毒,这一年来都是他为我疗伤,不辞辛苦。所以,师父怎么会不好呢?”
樊千盏艰难道:“如果……如果师父犯了很严重的错,需要偿命的那种呢?”
樊千烛没有多想,执着道:“不可能。师父是天底下最良善的人,而且对我有恩,如果他犯了死罪,那我就替他去死。”
樊千盏没有再说话,只深深垂眸。
梦境中的时光飞快掠过,无数个场景片段中,雁宁看到天长日久,闻恒失踪传言甚嚣尘上;
看到千灯门群龙无首,其他门派意图侵吞;
看到樊千盏急于力挽狂澜,伪造密信,继任门主。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樊千烛发现了荒山中的地牢,找到了闻恒的墨冠。
“千盏,这是什么?!”
樊千烛捧着那只残破的发冠,这是她在山洞里找到的唯一与师父有关的东西。
“他们说,你为了门主之位杀害师父。你说,这话是真的吗?”
“山洞里有刺霜剑气的痕迹,这个阵法只有你会修炼。你告诉我,当年你伤痕累累出现在那座山上,到底是不是因为斩杀魔兽!?”
樊千盏从纸本摞高的书案中抬起头,平静地看向面前的人。
“师姐,你去那座荒山做什么?”
她并不担心被人发现,闻恒的尸体当年便被她下了化尸咒,日久天长过去,连一丝气息也不会留存。
只是,竟没想到还有人能发现那处地牢。
“师姐,我不清楚旁人都和你说了什么,但这些事暂且放一放,如今解寒毒的方法我已经找到了,只差派人去寻……”
“不要和我说什么寒毒!”樊千烛大喊一声,她眼眶发红,对师妹的避而不谈感到失望。
“千盏,我要你和我说实话。师父失踪一事,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师父他……他还活着吗?”
樊千盏沉默地望着她,眼眸深深,藏起一切情绪。直到樊千烛以自己的性命相逼,她才缓缓摇了摇头。
“所以,传言,传言是真的?”一句话断成几次才说完,悲恸如风雪过境,顷刻间让樊千烛寒凉彻骨。
樊千盏面不改色,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你说话啊!”樊千烛忍无可忍道,“你若不答,我便向世人告发你。”
“师姐,你没有证据的。”樊千盏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
“谁说我没有?这就是……”樊千烛下意识捧起那只残损发冠,但转眼间,发冠凭空消散。
她手上空空荡荡,再无一丝痕迹。
“樊千盏!”
“你耗尽灵力杀了师父,又骗我渡半生修为补给你。樊千盏,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到最后,泪水已然布满脸颊。
过了片刻,樊千盏拍了拍书案上高高摞起的折子,泰然道:“师姐,这些年我认真打理门内事务,我没有对不起门派。”
“那师父呢?”
“他是……罪有应得。”
“你!”樊千烛一口气憋在胸口,下一刻,赫然晕了过去。
樊千盏飞身接住了她,怀中人体温发凉,俨然寒毒发作。
浅浅灵光乍现,须臾过后,樊千烛一身灵力被封锁了一半。
“对不起……师姐,我一定会治好你。”
樊千盏垂眸看向怀中人,那双一直沉默的眼睛终于有了波动,像是一轮孤零零的月亮,被乌云遮蔽了光。眼中从此只剩一片空寂。
“原来是这样。”
梦境外的雁宁止不住唏嘘,为两个人结果感到无奈。
冥霄却嗤之以鼻:“真蠢,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师妹,告诉她师父是个什么人。”
“你懂什么?”雁宁白了他一眼,为他的不通人情,“樊千烛那么崇拜她师父,怎么可能接受真相?况且她又不曾亲眼看见闻恒杀人,信不信还不一定呢。”
“看樊千盏的行事作风,定然认为宁可让师妹误会自己,也不让她知道自己敬爱的师父,其实是个冷血无情的魔头。”
“两个愚蠢的修士。”冥霄嘁了一声,不以为然,“若换成我,绝不会任人冤枉。”
“哟,你待如何?”雁宁目光落在他身上,似笑非笑。
此时两人站得很近,胳膊挨着胳膊,肩膀挨着肩膀。相对而望时,都能清楚地看见对方放大的五官。
冥霄眼底涌起一丝跃跃欲试,手掌做贼似的,从背后悄悄伸向雁宁的细腰。
“当然是——先下手为强!”
……
“啊!我的胳膊!你怎么还是这么爱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