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派有没有水牢石头并不知道。
他心中已经打算拿拔舌地狱来和小镜湖比一比,再权衡自己到底要不要下去。
只可惜容不得他考虑,鼻端已隐隐嗅到水崖洞口弥漫的腐臭味,岑蹊河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押到了悬崖边。
“恩将仇报是非不分以怨报德枉为人也……”他双股颤颤地瞥了一眼悬崖底下,如念经一般,闭着眼睛一阵乱念。
岑蹊河看着他,笑道:“你选——是自己想办法下去,还是要我帮你?”
石头梨花带雨地瞪了他一眼。
“怎么,动不了么?”岑蹊河拿鞋尖往他屁股上比了一下,“那我轻轻,送你下去?”
石头瘪嘴:“你,你温柔一……啊啊啊啊!!!!”
他尖叫着从悬崖上坠下,全身动弹不得,当真如块石头一般头朝下直冲冲往下砸。宽袖撩起一阵劲风,眼睛被风冲得酸痛,嘴巴里也吃满了风,他吃得脑子发胀,头晕目眩,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娘的岑蹊河!老子回去拿九节鞭抽烂你的脚!!啊啊!!”
“还有薛灵镜!我这么照顾着你,你竟然把我往火坑里推,你完了!本大仙夜观天象知你阳寿将近!你完了!!”
……
吼叫声被风冲得稀碎,石大仙眼前黑一阵白一阵,不知下坠了多久,忽一阵轻纱似的迷雾漫上来,拢住了他的身子,轻柔的力微微托住他的手臂,减缓了他下落的势头。石头哆嗦了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躲却有心无力,只得闭上眼睛,轻轻地“呜呜”了两声。
“谢少爷回转了。”一个雌雄莫辩的声音在他耳侧如呜似咽,石头睁开眼,只见小镜湖中的水浪忽然无风自动,击石而起,腾挪数丈,化作一个女身男相的高大水人。
“水娘!”石头一见到“她”,便立刻哭道,“我动不了,要摔下去啦!”
那“水娘”忙张开手臂,迎面接住了从天而降的石头,软声在他耳边问:“谢少爷怎么是这样回转的?身上可是不大爽利?”
一双大掌沁出的水珠浸湿了石头的衣服,石头也没在意,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埋在水娘冰冷柔软的怀抱里,哭着抱怨:“水娘,燕赤城把我欺负惨了,他定着我不让我动弹,外头人人都能踩我一脚!”
“你啊是又做错了什么事体?”水娘温柔地看着他,眼波中荡着湖水,“主人不会无缘无故罚你。”
“我才没有!”石头嘟囔着嘴撒娇道,“水娘你知道,我一直以来最听话了,能不能帮我解开这个定身咒,下次回来我给你带点凡间的小蝌蚪玩儿。”
水娘面色一怔,为难地看着他:“可这是主人的咒……”
“你别告诉他,我就停一会就走。”石头忙道,抿了抿唇终是没忍住,骂道,“燕赤城就是个乌龟王八蛋!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后尽出阴招,他那些徒子徒孙还把他当神仙拜,一个个都是瞎了眼睛!”
“你勿要这般讲。”水娘赶紧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唇,“谢少爷,你的脸色勿太好,怎么弄着了这么多的泥巴?头发乱蓬蓬,且勿要急着走,让水娘帮你好好洗洗。”
“洗不得洗不得!”石头忙道,“要撞见那乌龟王八蛋我还指着它赖账呢,水娘你先帮我把咒……”
“什么乌龟王八蛋?”一个低沉清冷的声音忽而响起,直听得石头背上的鸡皮疙瘩瞬间炸起来,“你又欠了什么债?”
“主人。”水娘轻轻地搂着石头,挪向岸边,将他放在地上,目中不无担忧,“您和谢少爷这是怎么啦?”
“哪,哪来什么谢少爷,”石头僵道,“我就一路过的乞丐……”
“你路过水崖洞乞讨,从山上掉下来,摔在了这里?”燕赤城长身玉立,背负双手,徐徐迈步上前。与在天神庙显圣之际不同,他白衣黑发,未曾束冠,一头黑如油墨的长发笔直地披在身后,发尾垂至地面,如吊悬在白石崖间一道飞瀑,“然后对着我养的灵物喊什么‘乌龟王八蛋’、‘赖账’?”
桃源仙君的声音并不如传闻中那样近人情,倒似刀剑颤鸣时的低响,萧杀沉冷,有负于桃源之名。不知是不是仙人的缘故,又或许是山崖间雾气太深,他这一身雪光墨影像是会发光一般,远看如一柄笔直的锋刃,映得四围寒光熠熠。
石头只觉得有些刺眼,他尴尬地垂下眼,满肚子的牢骚粗话都咽进腹中,最终只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鸦黑的锦靴停在他眼前约五米开外。
“我,我不该骂你。”
“还有呢?”
“我我我……”石头快急哭了,忙看向一旁的水娘。
水娘长眉微微垂着,忧心地看着他,启唇道:“主上……”
“你别护着他。”燕赤城冷道。
水娘一怔,身形一软,哗啦啦幻化成涓涓水流,漫回了小镜池。
芳草宜人的湖畔只剩下石头和燕赤城,石头像被插在地里一般直愣愣杵着,眼睛看着地面,眼皮子垂得几乎要闭上,仿佛这样燕赤城就看不到他的脸。
两人僵持许久,燕赤城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上前一步,骨节分明的手指松松握着一张锦帕,去擦他的脸:“怎么弄得跟个小花猫似的……”
石头霍的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跟抽了骨头地软了下去,他脚下一滑,惊道:“我能动了?”
“方才就给你解开了。”燕赤城扶住他的腰,轻轻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不许动,给你擦擦脸。”
“你,那个,”石头被迫偎着他的胸膛,手指扯了扯他胸前的衣料,小声问,“你不会突然兽性大发,又要做些什么,那种那种事吧?”
燕赤城没理他,只是拿沾湿了的帕子沿着他的额头往下擦拭,靠近眼角时他触及燕赤城冰冷的手指,像小动物一样哆嗦了一下,拉着燕赤城宽大的外袍就往里躲,活像只被苍鹫盯上的野兔。
“怎么还是这样害怕?”燕赤城缓缓道,他的声音如同平静的湖水,纵使相熟多年,同居同寝,也听不出喜乐,辩不出情绪,“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看你会。石头心道,一抬头便对上燕赤城正俯视着他的眼睛,因为背着光,那双眼里瞧不见一丝绿色,而是盘旋着旋涡一般的深黑,果真像是会吃人。
“别擦了,我还要回去。”石头顿了顿,犹犹豫豫地问,“成么?”
燕赤城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答话,手中沾了泥污的帕子丢在溪水中,又取出一条来,沿着眼窝、鼻翼、唇边,勾线刻画一般描摹,一直到滑到脖子,直擦得他整张脸上不留一点污渍。
石头只觉得脸上有蚂蚁在爬,又热又痒,苦于不敢违逆,只得僵着脖子受着。那湿冷的手指顺着衣领勾上他裸露的后颈,他惊叫一声,如同被人拿住死穴的猫,“嗖”一声蹦起来,两条手臂缠住燕赤城的胳膊,双腿屈起,夹着燕赤城的腰,整个人如猢狲挂在树上一般吊在燕赤城身上,死死压住他的手脚:“你不准乱摸啊!”
“知道了。”燕赤城总算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将温冷的呼吸吹在他的颈窝里,“但是我总要讨些利息,不过分吧?”
“我又没有欠你什么……”石头别扭道。
“那便当是我欠你的。”燕赤城抱着他的腰道,“抬头。”
石头乖乖地抬起头,接着,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下巴上,一点点往上,最终捉住他的嘴唇,叼着发红的皮肉,如品尝果实般,细细地研磨。
“你这里很甜的。”燕赤城微微松了唇,捏着他脸颊上一点肉,轻缓地在他嘴边说话,神情端庄肃穆如神像,谈吐却似淫词艳曲般下流,“让我尝一尝。”
“不就是口水沫子……”石头咕囔着应道,话没说全就被打断了,燕赤城咬着他的嘴唇亲他,牙齿差点磕碰到他的牙。
燕赤城浑身都是冷的,唯有唇喉间有些许热气,他被困在这些微的低热中,“呜呜”了好几声,这个亲吻才算结束,一吻毕,他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燕赤城拿在手里的蜜桃,宽大温冷的指骨架住了他,如漫进衣衫的水一般逐渐溶蚀他的身体。
燕赤城又宽和地笑了笑,低头埋在他喉咙口,留下一个深红色的牙印。
“你又干什么?”石头恼道。
“稍微留一点印子。”燕赤城慢条斯理地直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去玩吧。”
石头忙从他身上跳下来,飞跃着后退几步,抬着眼睛问:“燕赤城,我俩到底算什么关系?天打雷劈的关系吗?”
燕赤城略偏过头,定定看着他。
还没等人回答,石头便已经飞快地攀上了一旁的岩壁,俊秀的脸皱成一团,用力地摇了摇头,道:“算啦,我不问啦!你也别管我!”
说罢,他又像盘旋的燕子般沿着峭壁上飞了些,直到看不清燕赤城的表情时,才低头做了个狰狞的鬼脸,嚣张嚷道:“亲得好烂啊燕赤城!和你在床上活儿一样烂!”
高亢的嗓音在两边峭壁间不断回响:
“床上的活儿一样烂……”
“活儿一样烂……”
“烂……”
“烂……”
“烂……”
石大仙一通骂完,才自觉扬眉吐气,一路嬉笑着地哼起了小曲,东一跳,西一跳,兔子似的顺着瀑布往上蹦,甚至在脑子里完整地排演了一遍脚踩岑蹊河、拳打薛灵镜。
水崖洞很快便出现在眼前,石头开心地张开双臂飞扑而去,不料下一秒眼前就是一黑,一只硕大的牛皮袋兜头把他罩在了里面,他还没来得及挣扎,一股浓郁的鱼腥臭扑鼻而来,他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石头是被冻醒的。
岩洞狭窄,光线幽暗,石顶上悬满尖锐的石笋,水声潺潺。
他赤着半身,被裹在一张巨大的金丝渔网中,双腿浸泡着冰冷的山泉,整个人像一尾大鱼一般给养在鱼篓子里,不得动弹。
“岑蹊河,你们干什么!”他惊叫道,用力想要挣开,却不料这渔网越缠越紧。
“劝你别白费功夫。”岑蹊河笑吟吟地看着他,“这张网是我武陵圣物,谁也没法轻易挣开。”
“姓岑的,你不守信约!”石头怒道。
“到底是谁不守信约?”岑蹊河收了笑,冷冷睨他,正对他展开一旁的明镜扇,“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着!”
石头翻了个白眼去看,却越看脸色越差,只见扇子里头的自己被推下了悬崖,砸向小镜湖的水面,水娘拥住了他,继而大片水花溅起,隐去了后头的画面,只余下最后他飞身上崖的景象。
他与燕赤城那场香艳火热的激情戏竟是不留半点痕迹。
“操。”石头低骂了一声,心里问候了燕赤城祖宗十八代,涎皮赖脸地去跟岑蹊河打招呼,“岑峰主,你这镜子本就不准,也照不出神仙尊容,你看我脖子上,还有燕某某留下的吻痕……”
“岑峰主,等等……”
“姓岑的!”
“岑蹊河!!!”
任他喊得多响都无济于事,岑蹊河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甩着袖子轻飘飘地走了。
第14章 秋石不染尘(一)
谢秋石杀人的时候,喜欢穿白衣。
他平时其实不喜欢穿白的,大红大绿大青大紫,总是怎么鲜艳怎么来,像花蝴蝶流连芳丛,一天都不带重样。
但只有在杀人的时候,他喜欢把自己的倒腾得很干净。
鬼道有十府,每一府一名鬼将镇守,被他杀了半数,今天又得了新旨,来到此处。
这一府名叫“桃源津”。
谢秋石左手背负在身后,右手持一柄纸扇,挽一串翡翠佛珠,碧玉流光,一半缠在扇面上,一半拈在指尖。
“要跑吗?”他笑着问镇守桃源津的鬼将,“要跑的话,可以准许你先跑一炷香的时间。”
样貌年迈的鬼将却只安静地坐在案前,沉声道:“无论跑不跑,今日都难逃一死。”
“嗯。”谢秋石拿扇柄敲了敲手掌,一点头,“你蛮识时务的,我喜欢。”
鬼将没有接话,室内陷入片刻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