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听见拉链拉开的声音,还有悉悉索索衣物摩擦的声响,接着淋到他头上的雨突然小了很多。
他惊讶地转过头去,发现张信礼脱下了那件外套,把它撑开来,像一个罩子一样罩在两人头上,用它隔开了大部分落下的雨滴。
林瑾瑜回头时张信礼也正看着他,雨水顺着他分明的颧骨流下来,头发被雨水打湿成一绺一绺,发丝漆黑,眼也漆黑。
“谢……谢谢。”林瑾瑜说。他伸出一只手接替了张信礼的工作,替他举着自己这一边。
所幸这件衣服防水效果还凑合,比不了雨伞,但有了这么一层阻挡,总比空落落地被雨劈头盖脸浇要好一万倍,俩人这么一倒腾倒真好受了不少。
又是十多分钟无话可说的沉默。
少了木色自来熟的搭话和炒气氛,林瑾瑜觉得自己和他实在没什么话说,两人没有共同的爱好、没有共同的经历、还没有共同的三观,连身高体重都不相同,什么共同之处都没有,唯有沉默。
没了雨滴针刺一般劈头盖脸的浇灌,林瑾瑜却并没有因此觉得暖和起来,他把淋湿的背靠在崎岖不平的坑壁上,觉得整个人又冷又饿又累,随着时间的推移,噼里啪啦的雨声好像成了动听的催眠曲,催得人困意一波一波袭来。
真是给自己找罪受……他想: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如果我不来这个地方我就不会迷路,如果我不迷路我也不会掉进坑里……如果我不掉进坑里我就不用半夜三更在这儿淋雨……我不用淋雨也不会害得别人也掉进来……
“喂,”林瑾瑜说:“这深山老林的,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人找到这儿啊,”他想起之前他们累死累活才走到这儿的经历:“这儿离你家远着吧?”
“还好,只是刚刚进山。”张信礼看着林瑾瑜:“这还没有走太远,没真正进到更里面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这一块时不时会有人来捡柴火或者挖野菜药材、打鸟之类的。”
“有吗?”林瑾瑜说:“那么远,走过来累都累死了。”
“是你体力太差了。”张信礼回。
“放屁,我一千米三分四十三,离满分就差一点点而已。”
张信礼转过头来:“我说,你不要把那些什么屎尿屁挂在嘴上,脏不脏。”
林瑾瑜想起张文斌告诉他的小八卦,反击道:“得了吧,论骂人你怕是我祖宗……打人也是,劈哩哩啪啦胳膊腿满天乱飞,红的绿的紫的五颜六色,啧啧啧,我哪儿比得过你啊,是吧。”
张信礼皱眉,没否认,扭过头去不搭理他了。
没了人说话,林瑾瑜又开始迷迷糊糊犯困……他打起精神强撑了一会儿,不但没能让自己清醒,反而越来越困……沙沙的雨声传到耳朵里,好像隔了一层,看什么都头晕目眩的,好像隔着一层雾气。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林瑾瑜觉得自己实在是顶不住了……他迷迷糊糊心道反正也无事可做……不如闭目养神一会儿再起来,兴许待会儿就不困了。
于是他靠着坑壁,偏过头,阖上了眼。
困意好似一只黑色的巨兽侵袭着他。迷蒙中冷意还是一阵接一阵袭来,林瑾瑜缩着,迷迷糊糊觉得好像有谁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但他太困了,疲惫得好像嗓子也睡着了,说不出话来。
……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那只手让他觉得非常、非常的温暖。
他无意识地往那个方向贴了过去,直到靠在了谁坚实而有力的肩膀上。
林瑾瑜感觉到一只手从他的背后穿过,揽住了他,防止他靠不稳滑下去。
这让林瑾瑜生出一种孩子般的错觉来。十五岁正是中二叛逆的年纪,不服管教,眼睛里只看得到自己,想要表达却又觉得全世界都不懂他,自负的同时却又自卑着,觉得大人说什么都是错的。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早不是一个脆弱的、需要人保护的小孩,但林瑾瑜被那只手稳稳揽着的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孩子。
“冷……”他闭着眼,小声呢喃:“很冷……”
于是他感觉到那只手把他揽得更紧了,他微微睁开眼,看见滂沱的雨水中,张信礼把那件外套展开来,盖在了他的身上。
山雨来势猛,去势快,下了大半个小时后,汹涌的雨水开始渐渐转小。
“你冷不冷……”林瑾瑜头靠在张信礼的脖颈间,迷迷糊糊地问。
“我不冷。”张信礼用另一只手轻轻擦去林瑾瑜脸上和眉毛上的雨水,回答道。
“我想……回家。”林瑾瑜觉得困得不行,眼皮好似有千斤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想我爸妈。”
他说:“我不想来这儿,本来平时上学不在家,跟我爸也说不上几句话……好不容易放假,可以在家了,还要把我送到这儿来,给别人添麻烦……我想回家。”
“不是的,”张信礼把衣服裹在林瑾瑜身上,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你爸妈很爱你,他回去之前很仔细地给我们交代了很多东西……说你对尘螨过敏,喜欢赖床早上要抽空叫你……”他在雨水从树叶上滑落溅起的零星滴答声中轻声说:“时间过得很快,你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的,很快你就回家了。”
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心跳一声声沉稳有力,给人以一种超越他本身年纪的心安感,让人想起兄长或者父亲温暖的怀抱。
林瑾瑜就这样呼吸着带着他体温的湿润气息,靠着他温暖的身体,盖着衣服,安心地睡了过去。
林瑾瑜睡过去不久,张信礼听见外面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呼喊,以及鞋子踩过满是雨水的草叶、踩断枯枝的细碎声响。
片刻之后,一束雪亮的手电光刺破深沉的夜色照进了坑底。
“哥……哥?”
张信和带着几分急切的脸出现在坑壁上方,黑狗嘹亮的汪汪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他只有十三岁,眉眼和张信礼有一些像,就像更年轻、稚嫩一些的张信礼。
“你怎么过来了?”张信礼问:“这么晚了,小叔和婶他们知道吗?”
张信和借着手电光看清了坑底下人的面容,是张信礼无误。他堂哥靠在避风的角落里,怀里好像抱着一个什么人。
他道:“唉,就是我爸妈让我出来的。哥你不是说今天送玉米的吗,结果等到天黑也没见人,我爸就让我沿着路出来看看,我走半天,都走到你们这儿来了还是没见人,还寻思你不是出啥事了吧,就正好碰上木色哥他们领着一大帮人在找人……他们也急昏了头,狗都没带一条,我跑回去你们家把狗牵出来,沿着这边找,狗就把我领到这儿来了。这回它算立了大功,你回去可得给这狗加餐。”
张信和查看了一下底下的情况,问:“你还有力气吗?”
张信礼示意还行,张信和于是麻利地把手电绳子咬在嘴里,把拴狗的细铁链解开,一头绕个圈扣在边上的树上,带扣的一头被他抛下了坑。
幸亏牵的黑狗是条猎犬,这片山上栓猎狗用细铁链穿过狗脖子上的草绳,两端带扣,平时拴狗的时候就扣上,进山时就开着抓在手里,这样看见猎物不必费时间解狗,只消松开一头,狗就能立刻窜出去,而链子扔留在手里不会让狗绊倒摔跤。
对折的铁链展开后有近五米长,垂下去能让张信礼轻松够到。
林瑾瑜昏沉间感到有链子绕过他的背,把他和谁绑在了一起,接着有人把他背了起来,低声对他说了句“抓紧”。
他下意识地搂紧了张信礼带着雨水的脖颈,接着感觉自己似乎开始一点一点上升……
那股浓重的、潮湿的泥土腥气渐渐远离了他,取而代之的是雨后空气新鲜而湿润的味道。他趴在张信礼背上,鼻尖紧贴着他的脖颈,那股雨水混杂着汗水的气味与张信礼身上特有的、带着雄性荷尔蒙的气味交织在一起,萦绕着他。
他模模糊糊听见两个人低声的交谈。
“嗬,哥,这回去你衣服有得洗了。”张信和上下打量了他满是雨水和泥巴印的衣服一眼,问:“这是谁呀?”
张信礼回答:“嘘,我弟。”
接着,林瑾瑜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把他往上托了托,背着他走上了回家的路。
第30章 剥葱
第二天,林瑾瑜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嗓子眼干得好似要裂开了。
他模模糊糊记得他好像踩空了掉进了围野猪的陷阱里,还淋着雨睡着了,然后……
“谢天谢地,终于醒了?醒得还挺早,我本来还估计着要到中午呢。”那边张文斌拎着几条凳子走进屋来,刚推开门,正好看到林瑾瑜醒了,于是走过来问他:“身体还舒服不?有没有啥子嗓子痒,咳嗽啥的。”
“你怎么在这儿啊?”林瑾瑜用他干得不行的嗓子说:“没什么,就是有点渴。”
“哦哦渴了,你等着。”张文斌拎着凳子对外面喊:“张信和!倒杯水来。”
外面响起张信和简短的答应声,不一会儿他拿着杯水进来了,问:“不是说修凳子吗,还要上水了。”
“哪是给我的嘛,给他的。”张文斌道。
“哟,你醒啦?”张信和这才看到睁开眼睛的林瑾瑜,把水递给他:“身体还舒服不?有没有啥子嗓子痒,咳嗽啥的。”
林瑾瑜不认识他,一脑门子问号,只得先又回答了一遍这个问题,同时心想还好张信礼爸妈都不在家,万一还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什么的,他就得把这个问题回答个七八九十遍了。
林瑾瑜咚咚咚狂灌了几大口凉水,终于觉得自己处在开裂边缘的嗓子得到了拯救。
“慢点喝,刚睡醒不宜大量喝水。”张文斌对张信和道:“你也是,咋个不知道拿杯热水来,他这淋了雨的,你还给他喝凉水。”
张信和道:“我以为你喝呢。我哥也是,下这么大雨背回来,也不知道给盖点啥子挡个雨啥的,这万一感冒了怎么得了。”
“唉也是,谁知道他刚好掉陷阱里了呢,当时该多念叨几遍那边去不得去不得的,全追兔子去了,没一个人留心他。”
“那个……”林瑾瑜看着张信和道:“你是……?”
“我叫张信和。”张信和道:“你不认识我,昨儿是我找着你们的,我是张信礼的……”
“啊啊啊,我知道,我知道。”林瑾瑜想起张信礼那篇小学生作文里写的“堂弟”,立刻明白了张信和的身份。
“嘿,你还知道我呐!”张信和笑。
林瑾瑜发现他俩长得有些像,性格却截然不同。张信和比张信礼话多多了,也更爱笑,他看着比拉龙大不了几岁,比起拉龙却更少了几分腼腆和懦弱,身材偏瘦,手长脚长。
“你还记得不?我哥昨儿把你背回来的。天太晚了,我家又远,所以就没回去,住这儿了。”
“是啊,”张文斌说:“全找了你小半夜,后来张信礼给你一路背回来的,我今儿早上不放心,过来看看,正好赶上你醒了。”
林瑾瑜听着二人一来一回的问话,恍惚记起了他昏昏沉沉间感觉到的那双潮湿的、在雨里托着他的手。那双手那么有力那么温暖,仿佛至今仍留有余温。
张信和上前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不发烧。有什么不舒服的记得一定要跟我哥说哦。”
“嗯嗯,好的。”林瑾瑜想我又不是小学生,感冒了当然会自己吃药的。
张文斌道:“得亏没跟张信礼一样,要是发烧就麻烦了。”
林瑾瑜一愣:“他怎么了?发烧了?”
“是啊,”张文斌道:“他那天干了一晌午活,晚饭也没吃,淋了一场雨还把你背回来,发了半夜低烧,亏得底子好自己退烧了,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呢。”
林瑾瑜低头抠着手里的杯子,半晌,闷闷地“哦”了一声。
从中医的角度来说,过度劳累和短期内过猛的强体力消耗有时会导致阴火内生,从而引起发热,不过一般都是低烧,缓过来了就不会有大问题了。
张文斌确认他没大毛病便进屋,从桌子抽屉里找出钉子锤子叮叮哐哐地修凳子去了,张信和则接过他喝完的水杯出去放。
林瑾瑜扒着窗户望出去,看到大门口,张信礼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屋檐下,卷起袖子认认真真地洗菜择菜。
他半长的发丝在阳光下呈现出好看的褐金色,小腿细长,肌肉匀称。
林瑾瑜有一点点躺不住。
他觉得也许自己应该出去,看能不能帮忙做点什么,可又怕招人嫌,心里纠结万分……思前想后八百遍,最后还是一骨碌爬起来,打开门走了出去,搬了屋里另一把四脚小板凳坐到张信礼对面,顶着一头没梳的头发,试探着问道:“那啥,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张信礼手上洗着几个红彤彤的西红柿,抬头见是他,道:“起了?”
“嗯。”
“才十点不到,今天倒没赖床。”
“嗯。”林瑾瑜颇有点别扭地说:“谢……谢谢。”
张信礼手上动作停了一瞬,道:“身体还舒服?有没有嗓子痒,咳嗽什么的。”
“……”林瑾瑜静了三秒,不可抑制地哈哈哈哈笑了出来。
张信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