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人替他斟了一杯酒,道:“陆大人,请。”
陆青璋只好将酒饮尽了,又谢过一回恩,那宫人才退下,恰在这时,冷不丁一声铜锣响彻全场,陆青璋险些把手里的杯子给摔了,他循声转头望去,却见不知何时,那台上的舞姬伶人已经撤下去了,换上了戏班子。
大雨将至,风吹得帘子飘忽而起,挟裹着盛夏特有的潮湿闷热,水汽像是要粘在皮肤上,令人不适。
陆青璋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戏?”
旁边一位同僚答道:“听说是叫拜月亭。”
陆青璋年轻时候虽然常去秦楼楚馆,却甚少看戏,眼下当着帝王太后的面儿,少不得也要做出些感兴趣的样子来,伸长了脖子,看那台上款款步出的青衣花旦。
花妩一手执杯,一手支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上的戏,也看着台下的人,周璟望见她面上透着兴致勃勃的意味,敏锐地察觉她今日情绪不对,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眼看花妩又去斟酒,周璟便伸手按住了她的腕子,道:“你喝了许多了。”
花妩转过头来,脸颊微红,双眸粼粼如秋水,灼然生辉,她笑道:“皇上,臣妾今天高兴呀。”
周璟微微皱起眉,花妩却不以为意,反过来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贴着,笑吟吟道:“皇上你看,臣妾的心是不是跳得很快?”
掌心乍一碰到柔软的触感,周璟的双眸微睁,仿佛被烫到了一般,下意识收回手,低声斥道:“胡闹。”
花妩却哧哧笑,松开了他的手,轻声哼道:“睡都睡过八百遍了,眼下倒是装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周璟很想用什么捂住她的嘴,叫她不能再多说半个字,他四下望了望,好在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戏台子上,没人听得见这位贵妃娘娘的轻浮狂言。
周璟松了一口气,倒了一杯酒饮尽,忽听那台上唱道:“小生姓陆,名青璋,字慎君,本京城人士也,家父拜吏部尚书……”
他眉头一皱,不是叫章青吗,怎么改了名字?
下一刻,下方传来一声清脆响声,似酒杯坠地破碎,伴随着几声惊呼:“陆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周璟也转头望去,但见陆青璋坐在席间,双目紧紧盯着台上的戏子,脸色乍青乍白,十分难看。
忽然间,天边一声滚雷轰轰然而过,闪电倏忽映亮了大殿,这一场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如期而至。
第29章
殿外大雨如注,殿内锣鼓齐鸣,热热闹闹的,台上青衣的戏子还在唱:“这负心人也,兀那薄情,将山盟海誓都抛作烟消云散,直哄得我梅娘心凄凄身惶惶无处归去……”
哭腔哽咽,令人心怜,整个大殿的人都在静静地看着这出戏,不时有人将异样的目光投向陆青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陆青璋的脑子浑浑噩噩,僵坐在席间,他的脸色十分难看,虽欲作从容之态,但总有那么零星几个字眼钻入他的耳中:“陆大……真的是他?”
“肯定……你看他的表情……”
“真是知人知面不……”
那些隐晦的打量,异样的目光令陆青璋如坐针毡,他纵横官场数十年,官至二品,已是位极人臣,自然十分爱惜名声,想不到年过不惑了,还要当众丢这样的脸,这还是在太后的千秋宴上,百官都在看着,用不了多久,整个京师都会知道这件丑事!
陆青璋如芒在背,他恨不能当即站起来,大喊一声,喝止台上那一出戏,戏中人与他同名同姓,还将当年那些事都演了出来,这明显是冲着他来的,究竟是谁,究竟是谁敢这样针对他?
陆青璋气得手都有些发抖,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往天子御座的方向看去,正好对上一双盈盈含笑的美目,那五官,那眉眼,都渐渐与记忆中的另一个人重合……
陆青璋倏然瞠大双目,恰逢台上一道厉声喝骂:“人道今世里的夫妻夙世的缘,陆青璋,陆青璋呵!似你这薄情寡义,负尽深恩,怎配做那父母官,我蓉娘今日亲上堂前,算尽机关,若不杀你性命,如何对得起这湛湛青天!”
话音刚落,殿外轰然一声雷鸣电闪,台上倏忽一剑急出,剑光雪亮如白虹,惊心动魄,众人俱是惊呼出声,甚至有人吓得手里的筷箸都落了地。
台上那“陆青璋”被一剑刺中心口,浑身僵立,大叫一声,仰面倒地,死了。
殿内忽然安静下来,就连戏台上的锣鼓声音都没了,空气静如死寂,片刻之后,梆子声音一下一下响起,清脆无比,犹如雨点,一声比一声急促,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等着看后面的戏。
可台上的戏子们都没有动,她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等候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点哽咽的哭声响起,竟是从酒席间传来的,众人皆循声望去,却见那礼部尚书陆青璋陆大人,正在不断地拭泪,他的表情很是古怪,不像是真情实感地哭,更像是惊诧于自己为什么哭,以至于面部都开始扭曲起来,察觉到许多人在看他,陆青璋既羞且愤,扯了袖子将脸遮住了。
随着那梆子的节奏,他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甚至盖过了殿外的暴雨声,最后变为嚎啕大哭,伏倒在桌案上,以袖掩面,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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