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凝视着任非凡的眼睛,说道:“明天,你们回村,我留在鱼塘。”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决定。
诚然,绿色军装手里的木仓杆子是个威胁,可是鱼塘里装载着他们赖以为生的全部粮食和其他物资。现在镇上对周边自然村的控制看似是加强了,可是那些流寇土匪依然活跃在京海镇各乡村,他们神出鬼没,时不时就会干出一桩惨事来提醒着村民们他们的存在。
田原远家的院子并非固若金汤,首先两扇大铁门就是最好的突破口。院墙外面有迷踪阵,外面的人从那些地方进不来,可是当劫匪知道院子里面没有人、不怕自己的动作会招引来村民时,大可以用电锯、激光木仓等工具把铁门切割出能让他们自由进出的口子。甚至用铁锤,也能把大门砸变形。
到时候,当他们从村子回来,留给他们的,很可能就是一扇洞开的残破铁门、空寂的院子,以及搬空的屋子!
就连家里的几条狗,恐怕也难逃被打死带走做成红烧狗肉的命运。
“考虑好了?”任非凡抓了抓头发。
“嗯!”
“那好,我们回去睡觉吧!”任非凡拢了拢衣领,吸吸鼻子,转身回屋。“吼,冷死了!”
对于他这么“冷淡”的反应,田原远有些错愕。随即,他的心口感到暖暖的。有时候,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都会有一个人无条件支持你,这种感觉……挺好的。
第二天一大早,田原远留在了鱼塘。他和宝松一起站在山坡上,目送田间一行人远去。
那是任非凡、江明哲、花安义、田维以及其他岭头上的养殖户。
“回去吧!”他摸摸宝松的脑袋。
任非凡三个人踩着点来到文化广场。他们有些惊讶地发现,不少昨天被点到名字站出来的村民此时并没有出现在这里。已经来到的村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是在悄悄议论那些不来的人,就是在互相打听那些人去了哪里。
广场边上停了三辆军用卡车,八点的时候,十五个绿色军装从上面跳下来。一个绿色军装拿出名单点了一遍名字之后,广场上的村民就像猪仔一样被赶上了车。
车子渐渐离开文化广场。任非凡和一些村民坐在车子的后面。他们往后看去,正好见到四个绿色军装在田正辉等几个田家村村民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走进了村中的某一条巷子里——
想必,那些人现在就是去找那些不听命令的村民的茬了吧?!
想也知道那些躲在家中不肯出来的村民对上荷枪实弹的绿色军装,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车子很快离开了田家村,任非凡他们渐渐地就看不到村子了。任非凡收回目光,开始向周围的人打听,有没有人知道自己这些人会被拉到哪里去。任非凡原以为龙在云组建民兵组织,是为了加强京海镇的武装力量,不少村民心里也是那样想的,但是当卡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就不确定了,彼此惊疑地对视——
难道,他们是来这里做建筑工人的吗?
卡车停下来的地方是一个山路路口,往里走,便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两边尽是落光了树叶的树木,细碎的干枝密密实实,一眼看不到头。小路的两边,堆满了砖头、沙子、水泥……
一些同样是村民打扮但是他们不认识的男人正在小路旁边的一条壕沟里挖坑,他们手上的工具各异,锄头、工兵铲、斗车、板车……
任非凡记得这个地方,田原远曾经和他来过这里,当时田原远还跟他介绍过这儿的情况。这里是京海镇与旁边抚海镇的交界处,顺着这条小路走下去,不远处就是一个小村庄,那个小村庄叫公石村,从公石村开始,包括公石村在内的往北的一大片地域,就都全部属于抚海镇的管辖范围。
绿色军装带着他们到路口的一个地方做了登记,领到了锄头和铲子这两种工具。按人头将工具分发下去之后,绿色军装叫来了一个穿着橙色衣服的男人。这个男人自称是这里的技术指导,客气话没两句,眼皮子一撩,就命令村民们挖沟。
原来除了被拉来挖沟的村民,这里还有十几个“技术指导”。这些技术指导穿着和以前环卫工人的衣服颜色和款式没两样橙色的衣服,戴着头盔,手里拿着纸和笔,正对新来的村民指手画脚,看样子像是在安排工作。
“你们五个,在前面挖土,后面的三个人,把土铲出来,铲到板车上面,你们三个专门负责拉车!听明白了吗?”
村民们面面相觑,显然都想不到所谓的民兵组织原来是来当苦力的。一个村民试探地问技术指导:“那个,这位大哥,我们今天,就干这些吗?”
“怎么,还想干别的?”技术指导斜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整个京海镇这么大,光是挖沟就有得你们挖的了,这一条小路都是我们这几个小队的,天黑之前挖不完,你们都别指望能够收工吃饭!赶紧干活,别废话!”
拄着木仓的绿色军装在一旁虎视眈眈,众村民无法,只好忍气吞声,随大流的拿起了工具,开始卖力挖沟。
虽然这些天天气在逐渐回暖,但是这个时候也并不适合种地。开垦过的水田旱地尚且硬邦邦的,更遑论这些从来没有被开发过的硬土路!
硬邦邦的土地让这群被拉来当苦力的村民们苦不堪言,邦邦的锄地声不绝于耳,每一下能够锄进土里的深度却很有限。歇息了一个冬天,许久没有做过重体力活的村民们一个小时不到,就感到手臂又酸又痛,腰也有些酸软。几个刚刚成年不久的年轻男孩子,更是数次扔了手中的工具,赖在一边偷懒,却很快又在绿色军装的呼喝下,不情不愿地捡起工具继续干活。
“……我在家里都没有干过农活!”最多就是在家人工作忙的时候,帮忙洗洗碗,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晾晒……偶尔。
“你以为我们就干过?”没好气地瞪了旁边埋怨的同伴一眼。
“我以后再也不给老是催促我们扫地的劳动委员白眼了!”比起这些重体力活,扫地算个什么东西!
几个半大少年彼此对视几眼,唉声叹气,怨声载道。他们以前实在是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tot)!
中午休息的时候,整条小路还没有挖到一半,技术指导们的脸色很不好看,任非凡他们这一小队的还好,隔壁的技术指导却开始骂骂咧咧,嘴巴不干不净地谩骂着,懒鬼臭虫之类的话语轮番上阵,来来去去话里的主旨只有一个,那就是催促还处于休息时间的村民尽快动工。几个年轻的村民受不了他这样的谩骂,马上就顶了几句回去:
“去你妈的,上吊也要喘口气!”
“娘的,你们是周扒皮!”
“古代封建王朝的徭役都比我们好,起码人家还管饭!”刚刚休息的时候,一个绿色军装的头领说了,因为今天是第一天,所以额外供应午饭,从明天开始,村民们就要自备午餐了。
有些村民以为今天是拉他们过来这边操练的,应该会有午饭供应,连早餐都没吃,特意空着肚子过来,结果干了一早上的重体力活,饿得手脚发软,好不容易挨到了开饭时间,这个技术指导却催命一样的赶着他们去开工,这个小队的村民们马上就出离愤怒了!
“就是,就是,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打着民兵的名义,找来的廉价劳工!”
“人家廉价劳工比我们的待遇好,人家还有工资领呢!狗娘养的这里只有一群拿着木仓指着我们脑袋的兵!还说什么人民子弟呢,我呸!”
第74章 反抗与暴动
这个小队的村民的话引起了旁边其他小队村民的共鸣,他们纷纷叫骂起来,同仇敌忾,一起对付那个技术指导。
面对群情汹涌的村民,技术指导心慌了,马上打算跑去找人来撑场。正好绿色军装听到这边的骚动从路边走了过来。技术指导见状眼前一亮,连忙迎上去,加油添醋地将村民们的话描述了一遍:
“……李副官,这里有几个村民在煽动其他村民怠工!”他狠狠地告了村民们一状。
绿色军装却没理会技术指导,他先是看了看神色疲惫坐在地上一脸紧张地盯着着他的村民们,发现他们没有明显的暴力的动作后,反而瞪了技术指导一眼:“现在是休息时间。”意思就是让技术指导安分守己,不要无事生非。
这个绿色军装也是知道村民们目前的心理状态的,这个技术指导员也是个傻叉,光顾着耍他的那一点子作为技术员高人一等的威风,却没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他却不能任由对方继续恶化双方的关系,激化矛盾。
技术指导在绿色军装这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顿时脸上有些讪讪,他不甘地恶狠狠瞪了那些“闹事”的村民们一眼,紧跟着绿色军装走到了另一边。他现在是不敢呆在这些粗暴的村民堆里的,绿色军装走了,谁知道这些村民会对他做什么?
绿色军装和恶人先告状的技术指导就站在任非凡他们这一支小队休息的前面。任非凡觉得这个技术指导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不由得细细一打量——嗬,这不是曾梓黎吗?
这个人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京海镇武装部队的技术指导了?
大概是绿色军装说了什么,下午的时候,曾梓黎收敛了很多,没有再明目张胆地欺辱村民,一个下午的时间,慢慢地在邦邦的锄地声中悄然滑过。
天色渐渐昏暗以后,疲惫不堪的村民们被早上一模一样的绿色军用卡车拉回了田家村。
卡车刚一开走,就有村民过来,在村民堆里扔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什么?那三个绿色军装被田勇他们打死了?”
前来通报的村民满脸喜色:“没错!你们早上走之后,他们就把那些人干掉了!”
“做得好!就该干翻这群王八羔子!这里是我们的地盘,还真以为我们都怕了他了!”
“快给我们说说,事情的经过是怎样的?”
每一条村子总有那么几个彪悍的汉子,尤其像京海镇这种相对封闭的地方,宗族势力与传统的民风更加会使村里的人拧成一股绳。
绿色军装他们过于强硬的做法激起了村民们的强烈不满,有人决定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那些今天早上没有出现在广场的村民们埋伏在某一个没有出现的村民家里,然后,一个村民作为内应,自告奋勇地带领绿色军装前往搜查那些村民,把田正辉和绿色军装引进了这户村民家的院子里。
其他人一部分埋伏在旁边房子的楼上,端着自制的猎木仓,瞄准院子里的人,一部分没有木仓的村民手持大刀缨木仓,埋伏在外墙下面。
战斗开始得很快,结束得也很迅速。村民们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如同瓮中捉鳖一般轻而易举就射中了那些绿色军装。木仓声响起之后,中木仓的绿色军装知道自己中了埋伏,仓促攀墙而逃,却被一早就守在墙下的村民一刀一个,了结了性命。
田正辉没死,只是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中了几木仓,猎木仓的子弹威力比较小,伤的又是四肢这些不致命的地方,剧烈的疼痛和鲜血慢慢地流出来。他躺在院子的地上,额头布满冷汗,一脸惊愕和恐惧。
一个人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走到了他的面前,阴影笼罩在田正辉身上,他吃力地抬头,只见田康健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地对他笑了笑:“田正辉,你没想到吧?原本你可以不用死的,可惜你勾结了外人来对付本村人,田家村容不下你这种数典忘祖的罪人。”
见到田康健,田正辉颓然瘫倒在地。
任非凡他们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慢慢开始黑了。村民们正要举行对于田正辉的公审大会。
偌大的广场很快就聚集了大批村民。这些村民奔走相告,神色兴奋,仿佛过年一般,热闹又喜庆。
任非凡在村民中看到了田原远,他的表情非常吃惊,因为他怎么都没想到田家村的人这么大胆,敢直接对绿色军装动手。田原远却没怎么感到意外,反而得意地勾唇一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村其实是附近这么多村子里,民风最为彪悍的那一条?”
平常,村民们之间少不了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大吵大闹,一副不死不休或者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可是当敌人压境,村民们却会拧成最坚固、最团结的一条绳子,一致对外。
田原远一直都为自己所在的田家村这种“习俗”感到讶异,因为家庭和本人的个性原因,他在村子里一直是边缘化的那种透明人物,从来只是旁观也不曾参与过类似事件,可是每当有这种情况发生时,就算只是旁观,他的心里也只剩下满腔的自豪感和归属感——看,这就是我的村子,这就是我的宗族!
任非凡听了他的话,气愤地指着他大叫:“你没说过!”要是早知道田家村有那么多的狠人,他以前一定会对村里的大爷阿爹们们更加客气,更加恭敬的!
……话说,以前他没做过什么得罪田家村村民的事情吧?
任非凡开始回忆并反省自己过去有没有做过太嚣张的行径。而这个时候,田家村的文化广场点起了熊熊大火。
赤红的火焰,映红了村民们一张张激动的脸庞,莫名显得格外的诡异和恐怖。广场中间架起了一个柴堆,三个已经死亡的绿色军装被随意丢在了上面。柴堆前面,竖着一个十字架木桩,脸色灰败,气息微弱的田正辉被绑在上面。
“各位乡亲父老们,大家晚上好!”田正权站在中央,神色激动而亢奋,简直如同焕发了第二春一样。“今天把大家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公开审判村子的罪人——田正辉!”
接下来,田正权发表了一通田正辉的有关“罪状”,然后大声宣布他的刑罚是“死刑”——经过村干部的商议,他们一致决定,要烧死田正辉。
田正辉的三个妻子都来了,在广场上哭得撕心裂肺,跪着求村民们看在同宗同村的份上,请他们网开一面,放过田正辉。
田康健、田正权等人这个时候却全都板着一张冷硬的脸,分外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田正辉的所作所为触及到了他们的切身利益,两个原本因竞争村长之位而胡别苗头的男人空前团结,铁了心的要借着这个机会置田正辉于死地。
有些村民不忍地别开了眼睛,胆小的小孩被母亲抱回了家里,有人满脸惊恐地逃回了家,然而聚集在火堆前的,更多的是亢奋的男性村民……
奄奄一息的田正辉被扔在了绿色军装旁边,田正权亲自点着了柴堆,火焰慢慢升腾……
田原远看到点火的时候,就带着任非凡、江明哲和花安义回鱼塘去了。接下来的场面太血腥和残酷,田原远并不想要继续看下去。村民们今晚表现出来的冷酷让他有些心惊,花安义向来是比较喜欢说话的,回去的路上却一直沉默着,显然也有些吓着了。
回到鱼塘,田原远才发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拿毛巾随意擦了擦身体,对坐在客厅里的三个人道:
“睡吧,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呢!”他们回来鱼塘之前,村民们已经约定好了,今天去了挖沟的村民明天照常去上工,对于今晚发生的事情一致对外守口如瓶。如果有人来问失踪的绿色军装的事情,就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
村民们互相告诫彼此要对此事三缄其口,就连田正辉的三个妻子都含泪答应了下来。不答应又能怎么样?田正辉死了又如何呢?她们还是要继续在田家村生活的。
第二天早上,果然有绿色军装过来干活的村民那里询问昨天那三个绿色军装的事情,村民们装聋作哑,全都说自己不知道。但是很明显他们的演技不到家,几个村民说话的语气和动作特别虚假,让人一看就觉得他们在说谎,绿色军装起了疑心。
可是没等绿色军装把人揪出来审问,一个消息的到来,使得整条小路的廉价农民工瞬间如同火油炸了锅,点燃了。
沙坝村被洗劫了!
“爸,叔,大伯,你们赶紧回家去看看吧,那些人没人性的……”前来通风报信的是一个半大少年,他骑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突然从小路的一头猛冲了出来。行驶的速度太快,以至于自行车拐弯的瞬间整个抛飞了出去,少年也整个人撞趴在地上,脸颊、手臂都擦伤了,血肉模糊的一片,少年却没顾得上自己的伤势,爬起来就冲进施工的队伍里,鼻涕眼泪齐流,狼狈不堪地朝自己的亲人呼救。
“你是……沙坝村二爷家的宝娃子?”有人认出了少年的身份。
“慢慢说,你们村发生什么事了?”田原丰扶住了撞撞跌跌的少年。
“在我爸他们走了之后,有一伙人冲进我们村抢东西,李奶奶被打死了!”一直胆战心惊的少年见到了大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那些凶神恶煞挥舞着刀冲进他们村子里,见人就打,逢屋就进,抢完了屋子里的东西,就放火烧屋,有个妇女拼死阻止,却被那些人推进了火海里活活烧死。那些人毫无顾忌,就这样在村子里一路烧杀掳掠,却没有人能够阻止——村子里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根本就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沙坝村是一条人口相对来说少一些的村子,离田家村并不远。和田家村村民在同一条小路工作的另一拨农民工就是沙坝村的村民。少年带来的信息很快就在村民间传开,整条小路上的村民们全都沸腾了!
当即就有人操起了手上的工具冲了出去,尤其是沙坝村的汉子,赤红了眼睛,拔腿就往村子的方向跑。有些和他们相熟的田家村村民也跟着他们一起跑,一些还保有理智的村民连忙扯住绿色军装的衣袖,大声恳求他们开车送他们去沙坝村,还有的当场就情绪崩溃了,跪坐在泥地上大声痛哭。
“芳芳,芳芳还在家里,我要马上回去!”
“妹妹!”
“他妈和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