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今生,她便是“天下无不可去之处,无不可为之事”的陆小侯爷。
陆在望在书院掌了两日勺,天天眼巴巴的等鸡下蛋,可总共几只鸡,哪能够十二个人吃。钟睿等人吃惯了之前令人作呕的饭菜,不消她做什么都吃的狼吞咽。可她吃了几天绿叶子菜,直吃的满面菜色,便觉忍无可忍。
脑子一转,便又有了想法。
这日下课后,陆在望直奔后厨,找到负责采买的管事,先作了一揖,“学生永宁侯府陆之洹,不知兄台贵姓啊”
采办管事狐疑的打量她,他惯是知道这些世家子弟不消停,山长也早有吩咐无事不要和其打交道,管事自然有所警惕。他冷淡道:“姓李。”
陆在望满面扬着如沐春风的笑容,“是李管事,久仰久仰。”
李管事也不知道她久仰他何处,便客气一笑,也不作声。
陆在望开门见山,“想来书院上下的采办都是李管事担着,学生便来打个商量,不知道管事下山采办时可否多采买些新鲜的瓜果蔬菜,肉食米面”
李管事盯着她,并未作声。陆在望又道:“管事放心,这银子自然是我出。”她又从袖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冲人一晃,龇牙道:“除了采买银子,这五十两便算您的辛苦费。”
那采办管事目露了然,陆在望心里一喜,暗道此事可成。可那管事起身拿了银子就走,竟也没说答应与否。
陆在望等在原地,不知何意。
不过片刻,管事便又带着两个护院回来,小书童跟在后面,看着她面有同情之色,朗声道: “山长有命,陆之洹意图行贿,廊下罚跪一个时辰,打十下手板。”
陆在望:那你好歹把银子还回来!
那两个护院见她迟迟不动,书童再念一遍依旧不动,便上来就一左一右架住她,想以蛮力逼她屈膝下跪。陆在望一愣,登时恼怒他们上来便动手动脚,硬着腿喝道:“你再动我试试!”
护院一脚踹向她腿窝处,陆在望吃痛,两膝一弯,眼看就要落地。
这里吵嚷声引来不少学生,扒着墙边偷看,却不敢上前。
陆在望咬着牙,心知拼蛮力她断拼不过,心里一计较,膝头将要碰上地时,她忽地卸了力,往地上一坐,两臂奋力一甩,那两个护院力道都在手上,腿上虚空,此时手上倏的一松。
陆在望哪肯放过这等机会,当即翻身起来就要跑,护院反应过来便过来抓她,她素来奉行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耍,此刻见势不好,心一横,怒道:“有本事今天就弄死我!钟睿,刘承轩!你们张大眼睛看仔细,是谁杀的我!把我的尸身送到我那苦命的娘和祖母面前,叫她们替我报仇!”
她本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此刻却越演越兴起,面露狠色,竟唬住护院。钟睿等人更乘乱叫了声好。
两护院心中一凛,此人要真伤了哪,届时永宁侯府岂是能善了的?
即便书院有言在先,可防不住私下报复,陆之洹毕竟是将来要袭侯爵的人。
这样一想,便踌躇不前。
“何人喧哗?”
正是僵持之际,此时横空插进一道声音,众学生回头一看,正是书院山长。
山长站到廊下,摸着耳朵,负着手颇为头疼的摸样,想是也被陆在望吵得不得安生。
护院立刻上前道:“山长,此人不肯领罚。”
陆在望此时敛了声,偷偷觑那须发皆白的老头,只听他道:“不肯跪,那待如何”
众人目光又聚到陆在望身上,她审时度势,想到此地共有十二位护院,多来几个必得制住了她,届时讨不到好处,不若见好就收。
她便清清嗓子,“总之罚跪不行。”
山道:“那便罚站。”老头说完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罚站两个时辰,三十下手 板。”
陆在望心内先喜后凉,那护院得了令立刻便上前来,她冷不防叫护院抓住两手,又来一人行罚。这帮缺德的净打她左手掌心,陆在望此时憋了气,不肯做出讨饶姿态来,咬着牙一声不吭,打完三十下她的左手已高高肿起,透出可怖的血色来。
行完罚留下一位护院盯着她罚站,另轰散了看热闹的学生,院内一时便安静下来。陆在望心中气息翻涌,可依旧梗着脖子站着不吭声,
山间夜风寒凉,廊下只一盏孤灯摇晃,昏昏暗暗。此时只剩陆在望一人蹲着,耳边时不时有山中鸟兽啼叫,她心疼的摸摸自己的红肿开裂的左手掌心,连日来的做小伏低委屈憋闷一齐涌上心头,眼圈立时红了,她用袖子擦擦,正可谓越哭越伤心,越想越生气。
她一个女孩,二十岁上头一病死了,换到这幅身子上,又当作男孩养,可她又不是真的男孩,哪有那么耐摔打,自小到大,别的姑娘都是锦衣玉千恩万宠的娇养,就她摔的跟个泥猴似的。
一个二个都要来打她,还要被送到这等非打即骂的狗屁地方受气。她本也没犯什么大错!
她想到这里,嘴一瘪就扑漱漱掉眼泪儿。孤零零的蹲在黑暗的回廊里更觉寒凉,她心里想,总归替那可怜的三岁娃娃尽了十来年的孝,她也没少挨打,也尽够了。这些年攒的银子,她留一半给侯府,只拿另一半,也够在外行走的开销。
这松山书院,她就不伺候了!
这永宁世子,她也不干了!
如此便想定,气冲冲的转身回了庐舍,她四下一瞧,也没甚可收拾的,拎了破包袱,便轻手轻脚的出门。
书院前后共有两道门出入,可皆有护院看守。她想翻墙,又够不着。团团绕了两圈,总算在后厨院里老树旁的角落,找到个隐蔽狗洞。
陆在望略比了比,这狗洞略小,以寻常男子的身量是断过不去的,所幸她身量纤细,当下脱了外袍裹在包袱里,从墙扔到外边,自己从狗洞钻出去,这洞口确实小,她几乎是趴在地上,压着肩膀胯骨,硬磨出去的。
陆在望甫一出去,便觉山中空气清冽,通身舒畅,顾不上掌心巨疼和身上的磨蹭,揣起包袱,便从一条山中小道跑了。
只是她负气闷头走了一段,心绪渐渐平复,才觉出此事不明智。因是夜里,只就着一轮月色方能认路,可她又哪知道路,上山的路只走过一遭,又是在山里,上下起伏不定,早不记得。
那惨白的月色伶伶照在枝头上,把满山苍翠衬得枯败阴森,不知何处来的山惊扰了山林,惹起一树扑棱棱的,沉沉的黑影压住弯月,陆在望陡然生了一后脖子冷汗。
她只得顺着前路咬牙前行,越走越快,仿佛回头便有山中精怪异兽追赶,而后几乎是跑着的。
不知走了多久,竟远远看一处柔和的灯光,陆在望心下大喜,奔命跑去,原来是山中一处宅院,不知哪里的人家。
她左右瞧瞧,不像是妖精变的,便找了一处角门敲了敲。
不多时,便有人来应声。是个妇人,陆在望便道:“我是山中书院的学生,走夜路迷了道,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里头默了会,而后有悉悉簇簇的响声,门吱呀开了道缝,露出个中年妇人的面容,她持着灯盏,上下打量,“松山书院”
陆在望连声称是,那妇人只她生的清秀白净,却像是个书生模样,问道:“姓甚名谁?”
“陆之洹。”
那妇人略点了点头,“等着,我去通报主家。” 陆在望连忙点头,瞧着檐下灯笼露出的柔和灯光,心下定了大半,便靠着门蹲了下来。
那妇人关上门,便告知门上守夜的小厮,小厮又往里通传,便有管事的执灯穿过回廊,一路到了一处亮着灯的房前。轻敲了敲,“先生,殿下。”
里头道:“进来。”
管事的进了屋,恭敬的敛首问道:“门外来了位自称书院学生的少年,说走夜路迷了道,想借宿一晚。外头婆子怕真是院里学生,拒之外再出了意外,便通传进来,请您示下。”
屋内燃着臂粗的蜡烛,书桌后的团椅上懒洋洋的歪着个人,半张脸浸在夜色里,听了此话并无反应。反倒是一旁侍立的老先生问道:“可说了名字”
“陆之洹。”管事道:“听婆子说,生的十分俊秀,身量单薄瘦弱。”
这话一出,只听那老先生狐疑道:“陆之洹?”
老先生转向那人道:“据老朽所知,陆之洹此时正在书院受罚。”他亦困惑,可是听这形容,倒和陆之洹相差无几。
那人道:“那位小侯爷,本王记得和延弟一道进学的” 烛内灯花一蹦,他坐直了,露出沉静面容,手指轻点椅背,若有所思。
正是成王赵珩。
而那老先生便是书院山长,王守义。
可倒是没想到,他倒有胆,进学未满两日,延弟尚且老实,他竟就跑了
第7章
赵珩略一沉吟,这也不是大事,且此人毕竟是永宁侯世子,出了事也是一场麻烦。便摆摆手道:“许他留宿。”
管事得了令,垂首后退几步,正待退去。可赵珩心中又想道:他在这山中的私宅素无人知,而陆之洹又有一位太子侧妃姐姐,无缘无故迷路到这里,不论何意,总得提防。便又嘱咐了一句:“着人盯着,倘若有异动,直接把人提到本王跟前来。”
管事恭敬道:“是。”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山长便了然笑道:“殿下是怕陆之洹和太子有牵扯?”
赵珩不置可否。只听山长又道:“依老夫愚见,永宁侯此子虽行事乖张怪诞,但事事必有他自己的一番缘故,倒也是个骨头硬的,行事亦坦然利落,”
赵珩懒洋洋道:“哦?”
山长便将今日院中事当作笑谈与他说了一番,又道:“原以为八皇子殿下难相与,没成想麻烦在此人身上。进了书院两日,他是没一日消停。”
赵珩听的亦觉有趣,轻笑一声,“只怕他日后少不了生事。”
山长笑道:“殿下回京后便常在此地躲清闲,倒扔给老夫个烫手山芋。”
赵珩默然,盯着桌上幽暗烛火,西南之乱他战功赫赫,颇得民意,一回京便少不得应付各方官员。倘若留京左右逢迎,难免让陛下觉得他居功自傲,有携兵谋权之心,倒不如躲个清闲,好好修养一番,成事不急于一时,也让他那上不得台面的皇兄喘口气。
他气定神闲,望向窗外幽暗的夜色。
陆在望等了会,便听到门后有脚步声,她赶紧站起来,果然有人开门,仍旧是那守夜婆子,和声道:“公子随我进来吧。”
她心下一喜,一面跟着进去一面掏了锭银子出来,不动声色的塞给婆子,“多谢……不知怎么称呼?”
那婆子手中一颠,不下五两,心中称赞这少年行事周全,便对她多了几分好感:“婆子姓曹,看你的年纪,唤我一声曹婆婆罢。”
陆在望便叫了一声,她生的俊秀,又时常攒着一脸笑意,自然招人喜欢。那婆子将她带到后院一处空置的小厢房里,陆在望不经意碰着了左手,顿时嘶的一声,那婆子一看,她左手高高肿起,便道:“小公子手上怎得受了伤?”
陆在望笑道:“不碍事。”
那婆子收了银子,待她态度便颇为和善,当下道:“公子且在这等着,我去取些药来。”
陆在望百般谢过,那婆子把灯盏留下,这才走了。
她晚间罚站,复又奔袭出逃,在山上绕了许久,早已浑身乏累,扔了包袱卷儿往榻上一仰,上抻胳膊下伸腿儿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服的喟叹一声。
榻上虽一应铺盖简陋,但此刻她不必露宿山林已是很好,她想着明日走前该去拜会谢过主人家,这一遭可真是遇着好心人了。
否则独留她在那阴森森的林子里,一晚必得吓破了胆。
她正这般想着,床榻右侧的大衣柜后头冷不丁“咯吱”了一声。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屋里只点着一盏烛火,灯火所不及之处满是清冷,骤然响了这么一声,陆在望登时周身一寒,直挺挺的坐了起来。
她静静坐了半晌,室内又重归于静,这一屋子木头架子,年久失修,哪个犄角旮旯错位也是寻常,她复又躺回去,可兴许才从林子里跑出来,依旧有些心战,老觉得心里不安,越想越觉得那大衣柜后头藏着什么东西,躲在暗处瞅着她,令她如芒刺背,遍体生寒,平白出了一身白毛汗。
“没出息,尽是自己吓唬自己。”陆在望嘟囔一声,索性翻身而起,挑亮了烛芯。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社会主义不搞……”她一边念叨一边持着灯盏往右侧衣柜里蹭,“封建迷信”四个字尚未秃噜出来,她便借着微弱烛光和衣柜后头躲着的黑衣人打了个照面。
“我嗝……”那黑衣人没等她完成“倒抽一口凉气”的动作,便恼怒的从藏身的衣柜后面一步跨出来,锃亮的匕首抵在她细量量的脖子上,刀锋生寒,晃的她眼前一黑。
“别动,也别出声,”是一道听着颇年轻的男声,陆在望举起手来,干干的冲他笑了下,借着烛火,看到他黑布底下露出的一双眼睛,明亮精神,颇有几分恼怒,确实年纪不大的模样。
“少侠。”陆在望微微侧了下脖子,离那冰凉的刀刃远些,“误会啊少侠。”
“叫你别出声!”他低低喝道。
陆在望立马抿起了嘴,跟个锯嘴葫芦似地,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那人狐疑地瞧她一眼,似乎业务不大熟练,瞧着比她还紧张些。
她暗自琢磨,也不知这人是来这家寻仇的,还是谋财的?谋财的也罢了,若是寻仇,难保他不为了杀人灭口顺带着把她给了结了,方才兴起的劫后余生之感顿时消散干净,今夜跌宕起伏峰回路转,谁能想她借个宿还借出个匪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