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妈的人心中一片柔软,她亲了亲女儿,无声地发誓,这辈子,她一定护好了两个女儿,她们一定要过上好日子。
周秋萍带着两个女儿在卫生院住了三天才出院。这三天里,冯家人谁也没过来看孩子一眼。
不来也好,省得来了以后她还得克制自己拿刀捅人的恨意。
她的确巴不得现在就跟冯二强离婚,可上辈子的经验告诉她,眼下离婚虽然难度系数要小些,毕竟冯二强还年轻,没来得及从垃圾进化为垃圾中的战斗机;但任何时代女人想离婚带孩子走都没那么简单。她要是不安排好后手,这个婚离得拖拖拉拉不说,搞不好还会伤害到两个女儿。
先缓一缓,徐徐图之,这样她才能带着女儿远走高飞,一劳永逸。
周秋萍没再回冯家,出了卫生院,她就带上孩子回娘家。
除了阿妈,还有谁能帮她照顾孩子呢?
临走时,方护士还塞了两把大白兔奶糖给青青,要不是周秋萍背上要驮一个,手上还得抱一个,实在没手拿更多东西,方护士还想再给她带两斤红糖。因为周秋萍又给她捉了回知了猴,比上次少,可也足足有百只了。
青青趴在妈妈背上,嘴里含着奶糖砸吧,半天才分出舌头说话:“妈妈,真好吃,比妹妹奶粉好吃。”
周秋萍好笑:“少吃点糖,当心以后都是小黑牙。”
小丫头振振有词:“护士姐姐说掉了会长新牙。”
周秋萍乐了,哎哟,这小东西,还一肚子歪理。
镇上到她娘家下河村足有十里地远,还没公交车。大夏天的,人扛着两个孩子走在太阳底下简直能累死人。可娘儿俩说说笑笑,再配上不会说话的小女儿的咿咿呀呀,居然也叫周秋萍一步一步走回了娘家。
村里人瞧见周秋萍,主动打招呼:“秋萍回娘家了啊,二强怎么没送你啊。”
上辈子,自从阿妈过世后,周秋萍基本上没再回过娘家。现在对着村里人,她基本上也认不清对方的脸,只能含混着回应:“娃娃想外婆了,我回家看看。”
村民虽然好奇,但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凭空编排,只能笑着拿孩子说话:“那好,喊你外婆割肉给你吃。”
青青高兴地喊话:“我给外婆吃糖!”
她有一口袋的奶糖呢。
周秋萍没跟人多寒暄,带着两个女儿走回娘家。
周家挺显眼的,整个村子唯一一栋二层半的小楼就是周家。
周秋萍的爹生前是木匠,在农村,即便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木匠这样的手艺人也比种田的农民挣钱多的多。
周大爹攒了一辈子也省了一辈子,愣是盖起了全村独一份的小洋楼。房子是他亲手设计的,烟囱朝里开,冬天洗澡间不放炉子都热烘烘的。
可惜这小楼他没住上一天,他老婆跟女儿也没享受过一日,因为房子是盖给周家嗣子的。
周家老两口只有周秋萍一个独生女。周秋萍都以为自己要招女婿的时候,周大爹又从老家本家那过继了个儿子。
这种事在乡下不算稀奇,可人家过继孩子肯定是在孩子小的时候就把人接到家里来养,这样才能养出感情来。
但周大爹也许是不到老婆绝经都没放弃生自己儿子的念头,愣是到绝望之后才匆匆忙忙过继了个比周秋萍年纪还大五岁的儿子,还给人盖了楼房娶了老婆才放下心来让人给他葬礼上摔盆。
子不嫌母丑,周秋萍不好吐槽自己爹妈脑袋进水。可摸着良心讲,她得说这是父母这辈子做过的最蠢的事。
过继的便宜儿子能孝顺?人家没生他养他的亲爹亲妈啊,要在你们身上感受父爱母爱。
阿爹死得早,上下两辈子都没体会到便宜儿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头。倒是阿妈,能动能做的时候没敢指望便宜儿子,等到做不动要人照应时,能指望的也就是她这个女儿了。
就是现在,阿妈还能种田干活呢,不照样楼房住不上,只能住在旁边的泥巴屋里。下河村是只有一栋楼房,但其他人家也基本都是青砖大瓦房啊。
也不知道阿妈是如何能坦然坐在泥巴屋前帮忙照顾毫无血缘关系的孙子而心里不膈应的。
周高氏正在择菜准备中午饭,看到带着两个孩子登门的女儿,她慌忙站起身:“二强呢?呀,你一个人来的?你跟二强吵架了?”
周秋萍听到冯二强的名字就压不住心头火,不耐烦道:“到底哪个是你生的,你光晓得关心外人了。”
周高氏叫女儿气得够呛,伸手想拍女儿。大外孙女儿先尖叫起来:“外婆你不打妈妈,我乖,我听话。”
周高氏一愣,手停在半空落不下来。她慌忙抓住女儿的胳膊,想要查看:“他打你了?冯家人打你了?好个冯二强,他打你?!”
周秋萍看阿妈的样子,心中暗自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要是阿妈说她挨打也该忍着,那她立刻掉头走人。就是阿妈晚年没人照顾死在泥巴屋里臭了,她也不会回头看一眼。
周秋萍没回话,只问阿妈:“我要跟冯二强离婚,你管不管我?”
周高氏手停住了,然后拍了下女儿的胳膊,狠狠地骂道:“离什么婚啊?哪个不是吵过来的。他家欺负人,等你哥哥回来,我让他上门讲理去。”
周秋萍冷笑:“指望他?你喊得动人吗?”
农村女人在婆家受欺负,除了少部分是因为自身脾性软之外,起码半数以上都是娘家不硬气。女人出嫁了就没自己的家,婆家当你是外人,娘家也不肯伸头,那你还能依靠谁,只能打掉牙齿也含血往肚里咽。
周高氏讪讪,她也知道自己在过继儿子面前说话声音大不起来。她还指望人家给她摔盆烧香火呢。
老太太只能悻悻地找补:“你哥陪你嫂嫂回娘家了,不在家。”
看女儿直接冷笑出声,她又加了一句,“行了,回头二强来接你,我好好跟他讲。你自己也注意点,两个都是丫头,二强家里不高兴也正常。”
周秋萍顿时火大:“对,你应该生下我就淹死我,省得丫头惹你不高兴。”
周高氏都傻了,半晌才冒出一句:“你这丫头怎么回事,跟吃了火药一样。”
周秋萍很想回她,你经历回被人打死了凶手却好好活着试试看。还吃火药呢,一把火烧了这狗日的世界的心都有了。
楼房的院子里传来“咯咯哒”的声音,在边上陪妹妹玩的青青激动地喊起来:“生蛋了,鸡生蛋了。”
在卫生院的这三天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三天,妈妈每天都冲蛋花给她喝呢,又香又甜的蛋花。在家里,鸡蛋全被奶奶拿去给堂哥吃了。
周秋萍不想再跟阿妈吵,起身去院子里捡鸡蛋。周家养了四只母鸡,鸡窝里有三只蛋,还温热着,显然刚生下不久。
她心情好了点,笑着招呼大女儿:“给你打个蛋汤,给妹妹蒸个鸡蛋,再炒个韭菜鸡蛋好不好?”
青青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高兴地分配美味大餐:“妈妈吃,外婆也吃。”
周秋萍一把捞起女儿,在她小脸蛋上“吧唧”亲了一口。哎哟,都说女儿是妈的小棉袄。真是大夏天都跟喝了冰镇绿豆汤一样顺心。
周高氏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三个蛋都吃了,也太多了,给丫头蒸个蛋打个蛋差不多了。”
母鸡每天下的蛋都有数的。
周秋萍拉下脸,眼睛死死盯着阿妈:“哦,我是捡来的,你怎么没生下我就掐死我?”
她妈捞的小鸡仔,她妈喂的鸡,鸡生了蛋她这个亲生女儿倒没资格吃了!?
第6章 、母女谈心
周高氏觉得女儿是犯了左性。当姑娘时乖顺,现在小孩都生了两个,她倒要作妖,张口闭口就说死的。
周高氏气得伸手狠狠拍了下女儿的后背,骂了句:“不讲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她手碰上女儿的脊梁骨,心又一阵哆嗦。女儿多瘦啊,肩胛骨跟刚磨过的刀锋一样。哪个女人生完小孩才七个月还喂着奶能瘦成这样?
她被肩胛骨戳的,剩下的话全噎回了嗓子眼,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一股脑儿霍霍了三个鸡蛋。
1988年的下河村分产到户五六年了,农民手上虽然没什么活钱,但身处平原产粮区的周家粮油还是不缺的。
周秋萍也舍得下油,无论是炒韭菜煎蛋还是烧西红柿汤或者凉拌黄瓜以及酱烧茄子,端上来的菜都油汪汪的。
家常便饭有家常便饭的香,虽然桌上没肉,但四菜一汤配上大米饭,还是让周秋萍一口气就干掉了两大碗米饭。就连大女儿青青也闷着头吃得小肚子滚滚。完了她还要帮妈妈喂妹妹吃蒸蛋。
周高氏看女儿和外孙女其乐融融的模样,却食不知味。
她试探着开口问:“秋萍,什么时候抱走啊?”
周秋萍的笑脸瞬间垮了,拉得比驴还长,出口的声音也比石头更硬:“抱什么抱,我自己养!”
周高氏急了:“你有两个丫头了啊,你不生儿子了?”
周秋萍喝光了最后一口西红柿汤,斩钉截铁:“不生了。”
周高氏差点跳起来,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胸脯一起一伏:“你这丫头犯什么左,你不养儿子怎么活?”
周秋萍不耐烦在女儿面前提这些,没好气道:“你不也没生儿子,我看你就活得蛮好。”
当外婆的人急红了眼:“好什么?没儿子,我看你死了哪个给你摔盆,哪个给你烧香火。”
周秋萍奇了怪了:“死了有人摔盆我是能活过来还是怎么样?活着的时候都过不好,我还管死了以后。”
她不想嘲笑阿妈。
人一辈子生活在一个地方不跟外面的人接触,本地环境就像只看不见的罩子把人笼在里面,生活在里面的人只觉得自己承受的一切理所当然。任何出格的想要忤逆的人都会碰壁,撞得头破血流。只有跳出了这个罩子,才会意识到罩子里的世界荒谬又苍白。
这些道理,她是上辈子被迫去城里打工以后,用自己的汗水和鲜血乃至生命才一点点琢磨出来的。她又怎么能强求阿妈现在就懂。
她能做的是不被阿妈牵着鼻子走,而是拽着阿妈往前跑。
周高氏说不过突然间犯浑的女儿,只能转过头去生闷气。
青青看看妈妈,又看看外婆。她太小了,还无法完全听懂大人的话,但她毕竟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立刻伸手将自己还没喝完的蛋花用力推到外婆面前:“外婆喝。”
平心而论,周高氏虽然重男轻女,但她当真不是什么恶形恶状的恶人。看着懂事的外孙女儿,她也心疼。她没接蛋碗,反而又劝外孙女儿:“青青喝,喝了长个子。”完了,她到底没忍住,又指桑骂槐地刺了句女儿,“长大了别跟你妈一样。”
没想到周秋萍不仅没发作,反而认真地点头:“对,别学我,从小就该把自己当人看。”
像她多惨啊,觉悟太晚,死不瞑目。
周高氏感觉自己能被女儿活活噎死。
她板着脸收拾碗筷,周秋萍也不客气,直接带着两个女儿睡午觉。
泥巴屋只开了一扇小小的窗,往里面稍微一点就黑黢黢的跟入夜一样,居住环境实在没办法说舒适。不过它有一点好处,就是隔热效果不错,大夏天的中午躺在里面,也能睡得着觉。
周秋萍琢磨着,现在刚进六月份,还没入伏。等更热的时候,她得给阿妈添个电风扇才能过夏天。
哎,也不晓得现在电风扇还需不需要票。
算了,赶紧想办法在城里找到落脚的地方才是真的。
嗯,不管哪样都得先挣钱。
周秋萍一个人照应两个女儿,即便大女儿再懂事也只有两岁大,能帮上的忙有限,她这个当妈的这三天到底有多累,只有亲自带过吃奶娃娃的人才知道。
迷迷糊糊的,她一觉直接睡到了太阳落山。
周高氏原本还气女儿不懂事,跟女婿闹点矛盾就赌气回娘家。现在看女儿睡得连身都不翻,她又忍不住要抹眼泪。
亲家是个什么德性,她心里有数。指望男人会心疼人,那简直就是青天白日做大梦。
她的秋萍,咋就这么命苦,连着两胎都没生个带把的。
现在计划生育越抓越紧,前两天镇上还派了工作队来村里扒房子,粮仓里稻子全被掏光了,连耕田的牛也被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