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凌山指了指脚下,对方一低头,便看见地板上长长一道自己的影子,无比地显眼。
咏棠久久没有说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就差将尴尬两个字写在上面了。不过令何凌山意外的是,他没有因此大发脾气,也没有调头就走,两人就这么无言地相对了好一阵子,直至咏棠再也忍受不下去这副诡异的情形,清了清嗓子道:“这里是客室,不是你的私人领地,没有只许你来,不许我来的道理吧。”何凌山向来不爱争吵,闻言只无所谓地回应:“随便你。”
这两句过后,又是一阵静默,咏棠暗暗咬了咬牙,觉得自己主动找这个人谈话简直是愚蠢透顶。不过他几经犹豫,好不容易作出的决断,总不能这样算了,便按捺起脾气道:“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语罢,不等何凌山出声,他已飞快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尽管咏棠此时的声音不比蚊子大多少,但两人离得近,何凌山还是很清晰地听见了。他不禁眨了眨眼,颇为讶然地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半晌,等到咏棠半是局促半是恼怒地侧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大概是在完成前一天叔叔交代的任务。
何凌山道:“知道了。”
在咏棠所受过的教育里,跟在道歉后面的,往往都是谅解的话语,就算心里不谅解,嘴上的体面总是要给的,因而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等待半天,竟然得到一句这样的回应。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恼道:“你为什么不说没关系?”
“为什么要说没关系?”何凌山也是一脸奇怪:“说了没关系,你往日讲过的话、做过的事,我也不会马上就忘得干干净净。难道有了这句话,你就会与我从此冰释前嫌,做一对和睦的兄弟?”
他说的没有错,光是想到自己与眼前这个人兄弟相称的场面,都足以让咏棠汗毛倒竖。何况今时今日,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与何凌山计较了。彼时为难对方,是因为心里装着叔叔,如今那个位置换成了另一个人,他心中那股对何凌山咬牙切齿的痛恨,自然也消减得不剩多少。
再想到自己闯进这里时,听到何凌山与金仲铨的那段对话,咏棠不禁对自己道:算了,连叔叔手底下的人都肯向他屈服,自己又有什么本事争强好胜?就算在言语这一方面占领上风,也无济于事,尚英已经让他吃够了这种苦头。
咏棠盯着脚边一盆粉蓝浅紫的绣球花,硬着头皮开口:“从今往后,我承认你是叔叔的继承人,那些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也不会再有了。”
这一句话倒是比他的致歉来得真诚许多,何凌山原本就保持着眼不见为净的态度,不打算与对方计较,如今温咏棠肯主动让步,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他点点头,算是相信了对方的保证,又问:“还有话要说吗?”
等咏棠摇头,他便抬腕看了看表,燕城商会会长约在半个小时后与他会面,离动身的时间不远了。
“那请你自便。”抛下这句话,何凌山便打算离开,谁知他刚转过身,忽听背后的珠帘哗啦一响,咏棠抓住他的衣袖,急切地问:“你会去见尚英么?”
何凌山回头看他,目光很平静:“会又怎样?”
“他不肯接我的电话,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咏棠皱着眉,下意识地用手指揉拧那一截不属于自己的衣袖,在何凌山面前说这些,毫无疑问是把他的尊严放在地上踩,可这一刻他甘愿这样做:“如果你去见他,能否替我转告他一句,我很想见他,还有些话,我想当面对他说清楚。”
说到后半句时,咏棠鼻翼翕动,腔调隐隐透出几分哽咽的意味,也不管何凌山同不同意,一径地往下道:“他要是答应了,你就让他立刻回我一个电话。要是不答应……你什么都不要说,也别把他的答复告诉我,我会知道的。”
报应来得真是快,他也会有求于何凌山的一天。咏棠满以为对方会嘲笑自己,或许这个人连嘲笑都不屑于发出,仅还他一道轻蔑的鼻音,无论怎样,他都做好了接纳的准备。不料何凌山蹙眉打量他几眼,竟应了一声:“好。”
对方甩脱他的手,也不打招呼,径自出了会客室。不知多久过去,隔着格扇窗,何凌山的身影在一座嶙峋的假山边擦过,很快又隐没在层层树荫里。那人的个子不知不觉这样高了,肩背轮廓完全是成年男子的模样,咏棠伏在窗前怔怔看了许久,心底突然涌上一阵悲哀,即便是对着另一个人的背影,他依然会想到尚英。
第一百零二章
等到何凌山再见到尚英,已是数天后的事了。那边大概猜到他找来是为着什么事,对于他的邀约再三回避,直至何凌山打过去一通电话,才算有了回音。接电话的是尚英的副官,说话略带一点结巴,几度被何凌山逼问得张口结舌,最后不得不请来尚英亲自出马。两边敲定了会面的时间地点,不知是再找不到理由来推脱还是迫于他的话锋——这回尚英答应得很爽快。
下午四点半,何凌山迈下汽车,一群灰鸽子拍着翅膀从他头顶掠过,途径几栋红砖房,一路冲入阴沉的天幕里。今日的天气不太好,云脚重得天仿佛随时会倾下来,空气窒闷而湿润,一丝风也没有,走进饭店的时候,他竟被里面的冷气吹得打了个喷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