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仍在稀稀落落地下,二房的小院戚静焉焉。
屋里点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瑶英香,袁玉珠已经换了厚软的寝衣,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把红木梳,一下一下地通发,她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容颜依旧,只不过比起旧日闺中之时,眸中少了欢愉,眉头添了愁闷。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是陈砚松回来了。
随着陈砚松一起进来的,除了深冬腊月的寒冷,还有浓郁的酒味儿。
袁玉珠扭头看了眼,陈砚松貂帽和大氅上皆落了雪,白皙的脸和脖子上皆红,他这个人不论遇着多大的事,哪怕死了娘老子,面上都淡然从容,唇角永远勾着抹浅笑,叫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或者说,他似乎没有人的感情。
陈砚松将要侍奉他更衣的璃心和良玉撵出去,关上门,搓着手直说好冷,随之自顾自往下脱衣裳,洗手的时候,斜眼看了下袁玉珠,还像往常那样,问:“怎么还不没睡?”
他抬起胳膊,闻了闻,摇头笑道:“今儿王爷设宴,我被那些个百户、镇抚使轮流着灌酒,估计半夜得起来好几回,怕又闹腾得你睡不好,今晚你睡床,我睡外间的小榻。”
袁玉珠手紧紧攥着红木梳,皮笑肉不笑:“既然去了福浓那儿,就该在她屋里安置,为什么还回我这儿?是可怜我?”
陈砚松低着头,没言语,默默地用帕子擦手,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寝衣,一声不吭地换。
“你为什么不说话?”袁玉珠一把将梳子摔到地上,站起来,她已经极力克制自己了,但还是没忍住:“陈砚松,你还是个人么?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
玉珠说着说着泪流满面,她憋闷了太多痛苦,“便是连后厨那条黄狗都知道护崽子,你呢?”
袁玉珠尖锐地骂:“你简直豺狼心肠,害苦了自己亲骨肉,害苦了我,而今竟在自己女儿生辰这日同那些小婊子们浪,你为什么不去死?”
“闭嘴!”
陈砚松脸忽然变得阴沉,恶狠狠地盯着袁玉珠,拳头攥紧,大步走进内间,哗啦一声将梳妆台上的胭脂、首饰全都拂到地上,饶是如此还不解气,男人一拳一拳地朝铜镜砸去,顿时,镜子锋利残片将他的手割破,血流了一手,他瞪着袁玉珠,像一头疯了的狼似的,喝骂:“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事,我爱找谁找谁,你管得着我么?”
“好,我不管你。”袁玉珠心里憋闷的难受,“你当我愿意跟你过下去?陈砚松,但凡我娘家有能力给我找女儿,我早都同你和离了!我、我……”
心疼的毛病又犯了,袁玉珠手捂住心口,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
“玉珠,玉珠,”陈砚松见妻子这般,也是吓着了,他赶忙从柜子里找出药瓶,倒出数粒黑色小药丸,一面摩挲妻子的背,让她别动气别紧张,一面给她喂药。“快吃,听话啊。”
“别碰我,我嫌脏。”袁玉珠咽下苦药,推开男人,捂着发疼的心口坐到床边,她腰微微弯着,深呼吸,这样能稍微好过一点。
斜眼望去,陈砚松此时狼狈得很,月白色寝衣上全是血,他眼睛发红,忽然重重地扇了自己两耳光,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如果被抽了魂魄般,颓然地捡镜子碎片,喃喃道:“你总爱赤脚在屋里走,当心割伤了,”
说到这儿,陈砚松举起伤了的右手,对妻子无奈一笑,哀求:“玉珠,能不能帮我包扎一下。”
袁玉珠呆呆地坐了半晌,木然地找到药粉和纱布等物,蹲到丈夫跟前,给他拔掉扎进手掌的木刺。
“嘶——”陈砚松倒吸了口冷气:“你轻点,疼,”他眉头拧成了疙瘩,眼中泛上泪,孩子般哇地一声哭了,一把将妻子搂在怀里,头埋进妻子的肩窝,埋怨:“你能不能轻一点啊,我特别疼,玉珠,我疼,疼得要死了。”
袁玉珠也哭了。
她抱住丈夫,轻抚着他的背。
两年前,那些追杀的刺客放了枝冷箭,穿透了荫棠的肩头,他眉都没皱一下,冲他笑着说没事儿。
一根小小木刺,不会伤他疼到如此的。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哭,听说当年太太去世的时候,他都没哭。
“玉珠,我想孩子了。”陈砚松拳头砸了下自己的腿,哭到吐都不愿松开妻子,就这么一直抱着,几乎语无伦次了:“淮哥儿再乖,到底不是我的骨血,你说咱们闺女还活着不?我昨晚没做好梦,我梦见一伙儿山贼把梅大郎抓走了,乱刀砍死了咱们女儿!我,我怎么可能会在今天寻欢作乐,王爷今晚设宴,福浓是他赐的,我少不得要过去问候两句,我真的没碰她。”
“我懂的,都懂。”
袁玉珠宽慰着他:“对不起荫棠,我今天心里难受。”
“对不起玉珠。”陈砚松也道歉,咬牙恨道:“等着吧,我将来定要陈砚榕那杂种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陈砚松紧紧抱住妻子,“我这世上就剩你一个了,你好好的吃药,想开点,你要相信我玉珠,我一定会找到女儿,将来咱们一家三口一定会团聚。”
第6章
这天晚上,袁玉珠和丈夫几乎一夜未睡,他们抱着一起哭、说话、谈心。
有些潜伏心底的痛,广慈寺的惠清大师不会理解,贴身婢女璃心、良玉不会感同身受,只有为人父母才能懂、才会疼。
她同荫棠实话实说了,她真的很不认同他行事的狠辣歹毒,但作为妻子,她觉得自己也有未尽到职责的地方,对他不够关心。
她试图劝他,人活一世,不只有家业,还有更重要的去守护,你与老大明争暗斗数年,耗财耗力,死伤无数,瞧着如今旗鼓相当,可实则两败俱伤,咱们已经赔进去个女儿,万一你再出事,让我怎么办?
以你的才华能力,完全可以自己打拼份前程,莫若咱们夫妻离开洛阳,去长安,或者去南方定居,换种活法不好么?
荫棠听罢这话,沉默了良久,搂住她,叹了口气,说:玉珠,这世上惟有你真正地关心我,不图我的财富身家,从不讨好我、捡顺耳的话说,你只是单纯地爱护我,怕我出事,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其实我也想过离开洛阳,只是爹爹还在世,他上回重病昏迷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瞧着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我会慢慢将手里的产业转移,待扶他灵位上山后,咱俩就离开洛阳,换一种活法。
后头,荫棠同她闲话家常,说起今晚去魏王府赴宴的趣事,席面上有一道蟹油蒸蛋着实不错,入口即化,实是他生平所见之绝味,于是他厚着脸皮,给内侍塞了银子,说妻子爱吃蟹,央告内侍找到厨子,偷偷再做一道,散席后,他带回去。
哪想这事忽然传到王爷耳朵了,席面上那些官人们打趣他太过宠着妻子。
王爷大手一挥,虎着脸让那些官人们快快住嘴,说小袁夫人贤良淑德,怨不得陈二爷时刻惦念着她,既然她爱吃这菜,本王便将厨子送荫棠,荫棠你带回府去,听说小袁夫人身子不太好,便让这厨子多做些补品给她。
她听丈夫如此关心她,自是感动非常,可又难免多心起来,让他小心应对,那些王侯将相都是刀山血海闯出来的,尤其是魏王,听说差点都坐上皇位,心思深着呢,不是咱们这种普通人能揣摩透的,他对你有些过于好了。
丈夫不以为意地笑笑,说:王爷要兴建个凤台行宫,这可不是小数目,官中和军中银子肯定轻易动不得,他可不得多提拔几个豪商,你是没瞅见,隔壁院的老大跟条狗似的巴结王爷,王爷连正眼都不看,难得王爷赏识我,我可不能让他失望,更得用心办差才行。
好不容易同丈夫关系有所缓和,她也没反驳,只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别让自己吃亏就行。
两日后,腊月十六
天阴沉着,去广慈寺要爬山,路上满是雪泥,所以并不是很好走。
还像往常那样,袁玉珠先去施粥抽签,做完后,便朝半山腰主持的禅房行去,石台阶上的雪打湿了她的绣鞋,脚被这彻骨的寒冻得僵麻,随她一起来的,依旧是陪嫁来的张福伯和璃心。
这两日,她真是想尽了一切办法筹钱。
万幸的是,她管着二房的事务,过去荫棠给她教过做账看账,所以她在账本上动了点手脚,挪用了一千两银,加上积攒的私房银一千二百两,以及几件珍品首饰,勉强凑齐了。
袁玉珠扭头朝紧跟着她的婢女璃心看了眼,璃心手中提着食盒,身上背着个包袱,里面包着的檀木匣子,便是那三千两。
进禅房前,袁玉珠深呼吸了口气,示意张福伯守在院子口,她轻敲了下门,不多久,里面传来慵懒的男人声:
“进来。”
玉珠手揉了揉眉,唇角浮起抹虚假且温和的笑,轻推开门。
环视了圈,禅房被拾掇得异常干净,西窗洞开着,山风呼呼地往里倒灌,冷得就像冰冻似的,小床上被子叠方方正正,方桌上横放着把乌黑的剑,那个杀手吴十三此时坐在长凳上,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显得随意又吊儿郎当。
仿佛早都等着了般,吴十三笑吟吟地看她,手指挠了下侧脸。
“吴先生。”
袁玉珠蹲身见了个礼,上下扫了眼,吴十三的面色依旧苍白,略微卷曲的黑发披散在身后,僧袍穿得松松垮垮的,襟口敞开着,露出光洁的胸膛,寻常男人这幅打扮是邋遢,可这人如此却是潇洒,身上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力。
袁玉珠斜眼望去,果然,婢女璃心脸早都红了,压根不敢抬头看。
“呵。”袁玉珠摇头笑笑,这种漂亮的男人可能会吸引小姑娘,但在她眼里,他什么都不是。
“好冷哪。”玉珠搓了下双手,故意套近乎:“先生重伤在身,屋子怎么都不端个炭盆?妾身之前走的时候,给主持交代过的,让他好生照顾您。”
“是我不喜欢住的太暖。”吴十三耸耸肩,手指点着桌面,下巴朝对面的努了努,示意女人坐下。
吴十三拎起茶壶,从桌上翻起两只青花瓷杯,往里倒清水,趁此时机,他偷偷打量袁玉珠,她今日化了淡妆,发髻上只簪了支碧玉钗,穿了紫色袄子,也是难为她,居然能把这么俗气的颜色穿得这样好看。
“夫人真是守信用,说两日,就两日。”
“妾身不敢耽搁。”
袁玉珠采取迂回战术,她如今有求于人家,态度必须要好。
“先生用过饭没?”袁玉珠给璃心使了个眼色,让她将食盒拎过来,“这食盒内壁粘了牦牛毛和皮子等物,最是能保暖了。”
袁玉珠亲自将还冒着热气的饭食端出来,讨好般笑道:“这是猪心汤,是妾身亲手炖的,补血最好了,对了,妾身还从家中带了最上等的伤药……”
“谢了,但我不喜欢吃你们中原的菜。” 吴十三一脸的不感兴趣,随意地用小指掏耳朵,撇过脸,却用余光看向那道汤,清亮香浓,仿佛真的很好喝,而这时,他肚子不争气地嘀咕了两声。
“哼!”吴十三羞得耳朵都烧红了,他反倒恼了,俊脸刷地阴沉下来,烦躁道:“夫人莫不是仅仅来送汤饭的?那咱们没得谈了。”
“不不不,先生别恼。”袁玉珠不晓得他为何忽然生气了,忙摆了摆手,她坐到男人对面,让璃心将那个檀木盒子放到桌面上。
“这是妾身筹到的银子。”袁玉珠慢慢打开匣子,她看到吴十三果然大感兴趣,脖子伸长,身子往这边倾斜,满眼贪婪之色。
玉珠心里的鄙夷甚浓,但并未表现在脸上,笑道:“银票宝钞共二千二百两,这几件首饰是成婚时,我丈夫送我的,只贵不贱,绝对超出八百两了。”
玉珠心紧张得砰砰直跳,急切道:“还请先生告知我女儿的下落!”
吴十三哪里晓得,当然,他可不会对这只笨头鱼说实话,反而冷笑数声,喝了几口清水,手撑着桌子沿儿慢慢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袁玉珠,“看来夫人的诚意还是不够,我说了三千两银子,那就是三千两银子,您拿首饰充数,这是糊弄鄙人么?”
说罢这话,吴十三抓起自己的长剑,就要走。
袁玉珠见状,忙张开双臂拦住。“先生,先生求您通融通融,我在深闺里住着,实在是拿不到现银,这些还都是我背着我丈夫东拼西凑的。”
“滚开。”吴十三拔出剑,吓唬女人,做他们这行的哪个是好相与好通融的,必须得坐地起价宰这些愚蠢贵妇,“不好意思啊夫人,鉴于你的态度,我觉得咱们得涨涨价,五千两,要么就免谈。”
“什么?”袁玉珠顿时愣住。
“当然了,你也可以拒绝与我做生意嘛。”吴十三嗤笑了声,高昂起下巴,笑得天真,话却诛心,“我要是你,我就不找女儿了,不过一个孩子而已,这世道,冻死饿死的还少了?卖进窑子里当妓女的还少了?你和你丈夫再生一个嘛。”
“那怎么行。”袁玉珠心痛的毛病又犯了,她手紧紧捂住胸口,急得呼吸都急促了,吴十三那番话如同刀子般,一下下扎在她心上,她不是没想过,梅家人深恨陈家,万一作践女儿怎么办。
“她就是她,没人可以取代的,”袁玉珠泪流满面,这两年,每每与荫棠同房后,她都会喝避子汤,哪怕知道荫棠身子伤了,不太可能会让女人怀孕,但她还是怕那个意外发生。
袁玉珠噗通一声跪倒在吴十三面前,抓住男人衣裳,仰头看着他:“先生,求您通融一下好么?我不会再生孩子了,我就这么一个,您也有母亲,求您同情下一个可怜的母亲好不好。”
吴十三一把扯走下裳,他是极乐楼最无耻狠辣杀手,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同情心,如此才不会因感情而误事。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甚至还强挤出几滴泪,揉了揉眼睛,俯身将女人扶起。
这时候,他应该以退为进,只将价钱抬高一千两,如此就彻底将她拿捏在手心了,可真他娘的见了鬼了,他居然不敢直视袁玉珠的双眼,而且那瞬间,他竟生出股自惭形秽的感觉,在这女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很肮脏,不配与她站在一起。
“好。”吴十三眉梢一挑,“下不为例,这银子我就收下了。”说话间,吴十三去拿那个盒子。
“先生!”袁玉珠急得忙按住木匣上,她其实在来之前,原本是想和这个杀手玩个策略,先付一千五,找到女儿后付剩下的银子,可他这般,她不敢了。“先生,您、您真能找到孩子么?”
吴十三心里腹诽,估计早死在那个阴沟了,找到就见鬼了。
他冷笑了声,松开木匣,坐回到长凳上,斯条慢理地饮水,“除了信我,夫人还有旁的选择么?您放心,极乐楼童叟无欺,招牌在那儿呢,旁的不说,五年前我们接了宫里一份单子,追杀从深宫逃出来的一个太监,那太监身上藏着秘密,已经大隐隐于市十几年,还是被我极乐楼找到,”
吴十三手成刀状,狞笑:“拿着他的狗头去京城,换了一万两!”
袁玉珠心里仍惴惴不安,坐回到凳子上,紧张道:“先生能不能多说一点我女儿和梅家的细节,好让妾身安心。”
吴十三拒绝:“不可以,极乐楼密档不能外泄,我说了给你找,那肯定会找。”
袁玉珠急道:“什么时候?多久能找回来?”
“哼。”吴十三手按住胸膛的伤口,有些恼了,“要想马儿跑得快,总得给马儿吃好草罢,夫人请放心,鄙人手下有数位能人好手,待我伤好一些了,就出发。”
“好、好,我相信你。”袁玉珠重重地点头,望着自己双手,强忍着心疼,默默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