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松此时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凑近妻子,一边摩挲着妻子掌心的浅浅刀伤,一边指着红绳上的莲蓬金坠子,压低了声音,哽咽道:“我晓得你担心我做了丧良心的事不会善终,是,伴君如伴虎,王爷的确不是什么好主子,我今儿给你说句实话,我以后还会为王爷做事,而且一定要和陈砚榕争个你死我活。你放心,我早都安排好了,这两年我暗中将自己一半身家折成银子,全都运到淮安县,若是将来我出什么事,你和女儿也有个退路,起码能几辈子衣食富裕,这个吊坠里装着信物,到时候你去找……”
话还未说完,就被玉珠冷冷打断:“不用了。”
她将那个吊坠推还给陈砚松,低下头,沉默了良久,疲累道:“你的话很漂亮,但我不想听了,你也用不着对我这么好,我是个贱女人,不配。今后,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不会再说你一个字。”
说罢这话,玉珠手撑住地,艰难地站起来,她将身上的男人棉袍脱掉,就这么赤着身往出走。
她一点都不想穿他的衣裳,脏。
第32章
吴十三也不知自己在房梁上躲了多久。
久到玉珠和陈二爷都走了、久到下人们清理浴池后离开……
他将玉珠的绝望和痛苦全都看在眼里, 亦将陈二爷阴狠和事后拼命弥补看在眼里。
作为一个富有经验的杀手,吴十三知道自己必须情绪平稳, 这样才不会被冲动和愤怒影响了决断, 所以他一直闭眼躺在房梁上,可过了很久,他依旧很愤怒。
吴十三从房梁跃下, 出了芙蓉阁,趁着夜色直奔之前躲藏的偏院。
屋里的纱窗印着油灯的昏黄,给黝黑的夜亮起盏温暖。
吴十三直接推门而入。
屋里热气氤氲, 地上的水渍未干, 木盆里飘着些许花瓣和一条手巾, 戚银环这会儿显然刚刚沐浴罢,清丽得如同朵雨后的梨花, 穿着轻薄寝衣,半湿的长发用丝带束起, 她坐在西窗下, 右脚踩在藤皮凳边,正仔细地往脚上抹润肤膏子, 指甲上涂了朱红的蔻丹。
“回来了啊。”
戚银环拿起只小锉子,慢悠悠地将脚指甲往圆磨,斜眼看了眼吴十三, 笑吟吟地问:“今晚是输还是赢?看你那一脸的倒霉样儿,估计是赢了不少,说好的,赢了要给我买胭脂。”
吴十三并未理会女人, 他径直走到小床那边, 弯腰从床底勾出长剑, 闷头就往外走。
“做什么去?”
戚银环连鞋都来不及穿,忙奔到门边,双臂张开,拦住男人的去路。
“杀陈砚松。”
吴十三惜字如金,面无表情道:“让开!”
戚银环并未挪动分毫。
她疑惑地盯着吴十三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人眼神刁毒凶狠,是真动了杀心。
戚银环略微扭头,朝外看了眼,不屑地撇撇嘴,“我说呢,今儿陈二爷回来了,入夜后隔壁主院又哭又闹的,想必是小公婆俩打架了,怎么,你要给你心上人报仇?”
吴十三脸越发阴沉,手几乎要将剑鞘捏碎,咬牙恨道:“这畜生外头受了气,把火全发在老婆身上,玉珠还来了月事,被他捆起来强暴了,逼得玉珠差点想不开寻了短见。”
听罢这话,戚银环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眼中闪过抹异样的神采,顿时想入非非起来,坏笑:“捆绑?这玩儿法倒是听起来蛮刺激。”
“你说什么?”吴十三恼了。
“我说人家小夫妻俩的事,关你屁事。”
戚银环翻了个白眼,两指戳了下男人的肩头,将他往屋里逼:“要是我老婆,帮不了忙倒罢了,反拖我的后腿,我也会生气,把她吊起来打都不为过,陈二爷已经算克制的了,只在床上对她略施小惩,她还爽快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你也是女人,这话你都说得出来?”
吴十三气得一把挥开戚银环的手,上下打量了圈女人,摇头嘲笑:“银环,从前的我或许觉得你说的对极了,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你自己好好想想,除了脑子坏掉的二师兄,哪个男人敢对你付出真心?”
戚银环脸色微变,手扬起来想要打男人耳光,可又重重落下,她肩膀耸了下,明明心里堵得慌,却一脸的无所谓:“只有袁玉珠那样的弱者才会把所谓的情义道德看得比命还重,简直太天真,我和她不一样,因为我知道,当一个女人有了权势和银子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曾经看轻羞辱我的人,全都会被我踩死,要么就被我像逐落水狗似的赶走,这样恣意的人生,难道不痛快?”
“那你接着痛快吧。”吴十三白了眼女人,径直往外走。
谁料,再一次被戚银环抓住。
“放开。”吴十三冷声道:“别逼我对你动手。”
“被色欲迷了眼的蠢货。”戚银环嘴上虽强硬,可心里却隐隐约约感觉失去了什么,但她绝不承认。
戚银环双臂环抱住,仰头看着迷人又俊美的师兄,笑着问:“我且问你,你以什么立场杀陈砚松?”
吴十三狞笑:“他欺辱我的心上人。”
“呵。”戚银环仿佛听到什么滑稽的话,笑得花枝乱颤,指头连连点着男人的肩头:“我问你,袁玉珠知道你喜欢她么?好,你今晚杀了陈砚松,明日全洛阳都知道她伙同姘头杀夫,一则,依照她那性子,轻呢,一辈子抱着贞节牌坊守寡,重呢,一头碰死以证清白;二则,你吴十三如今应该在外替她找女儿,可你却出现在陈家,说明什么?说明你欺骗了她,你觉得你那笨头鱼朋友还会再和你说一句话?再见你么?”
吴十三颓然地垂下头,良久,苦笑了声:“你说得对,可、可我咽不下这口气。”
见将这头犟驴的火气按下去了,戚银环总算松了口气。
她解开发带,手抖落着微潮的青丝,大步朝里走去,语气缓和了几分,笑道:“咽不下又能怎样?如果我是你,我这会儿就按兵不动,这对夫妻缘分眼看着走到尽头了,若是这时候再出现个女人和陈老二乱搞,那可就有好戏瞧了。”
吴十三眼色一亮,折回屋里,一屁股坐到长凳上,从桌面翻起两只酒杯,给自己和银环各倒了杯,他举起来,与女人碰了一杯,挑眉坏笑:“这……不太好吧。”
“得了吧,咱俩这种人若是能和“好”字沾边,那陈家门口的那对石狮子就能下崽儿了。”
戚银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辛辣入喉,熨烫了微凉的身子,王爷说不能碰小袁夫人,可没说不能碰陈老二,父亲和哥哥升迁、无忧阁的壮大都需要大量银子,正好,陈老二是个很有钱的肥羊,而且模样还很漂亮。
戚银环轻笑出声,含情脉脉地望着吴十三,按住男人的手,柔声道:“我讨厌袁玉珠,这么做既能让她伤心,又能让你如愿,何乐而不为呢?师哥,我这可全都是为了你。”
数日后
虽说出了正月,天还是冷得很,头几日下了几场小雪,老爷子的病又加重了几分,大夫来瞧了,委婉地说:不用忌口了,老爷子想吃什么,就给他上什么。
话已经相当明显了,可以预备后事了。
老大外头极忙,抽空儿还要给老爷子看寿板老衣,他媳妇陶氏也不能落了下风,一日三次地喝参汤进补,强撑着操持陈家这摊子事。
这夜,朗月当空,陈府的小花园子里自是静谧非常。
袁玉珠心里烦闷,那晚过后,她生了场大病,在屋子里闷了许久,身子好些后,穿上厚披风,出去赏月散步。
她坐在荷花池边的石凳上,听风吹树枝的飒飒声,看月光撒在水面上,泛着如银鳞般的光斑,摊开手一看,手掌仍包着厚厚的纱布。
那个荒唐之夜,伤了的何止是身子。
她和荫棠彻底分居了。
她在主屋里住,荫棠则搬去了隔壁院的藏书楼,他萎靡了一段日子,听闻这两日王爷回洛阳了,他又开始外出活动、走关系、跑门路了。
是啊,矛盾太深了,见面就吵,还不如不见。
正好,她需要一段时间来一个人冷静地想想。
和离这两个字,夫妻吵架闹矛盾时,经常会脱口而出,但多数都是气头上的话,而她和荫棠,到底是赌气,还是真走到了这步?
一、陈砚松对她并不坦诚相待,经常撒谎;
二、陈砚松违背诺言,背着他找女人,而且从云恕雨的言语间能发现,他们保持这种关系很久了;
三、陈砚松品性不端,为了争家产,以男换女,最终酿成亲生女儿失踪,明知道做巡粮使是卖良心的事,还助纣为虐。
四、无法沟通,一但触及他的利益,他一开始隐忍不发,甚至笑脸相迎,一旦恼羞成怒,就对她施展言语和肢体上的报复。
她这次想清楚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阵寒风吹来,玉珠抱紧手炉,不禁咳嗽了几声。
这时,旁边侍立着的璃心忙疾步上前,蹲到玉珠腿边,柔声道:“回去吧姑娘,你身子才大安不久,别又着了风寒。”
“再坐坐。”
玉珠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眼里含泪,笑道:“你知道么,我最喜欢看月亮了。因为天上可以有无数星星,却只有一个月亮,我就想啊,桃桃如果晚上看月,是不是等于我们两个见面了,她肯定不会怕的,因为娘亲也在看她呀。”
璃心难过得趴在玉珠腿上大哭:“那你看吧,洛阳到处都是脏的,就月亮是干净的,早知道咱们就不远嫁来陈府了,姑娘你这样的人来世上本是享福的,不该受这样的委屈啊,男人都太坏了,我以后不要嫁人了。”
“傻子。”玉珠轻抚着璃心的头发,柔声道:“烂的只是个别人,将来你肯定会遇到特别好的男人,到时候你们两个成婚了,日子和和美美多好。”
正在此时,玉珠听见不远处传来窸窣脚步声。
扭头望去,拱门那边人影攒动。
陈砚松探头探脑地躲在门口后偷看,四目相对间,陈砚松笑着向妻子招手,见妻子并没有回应,他叹了口气,强将良玉推了出去。
陈砚松心咚咚直跳,搓着发凉的手,也是焦头烂额得很,原本夫妻间打闹,找个稳妥长辈或亲友从中调解便好,只是这次的事实在是难以启齿,他是在床上把妻子给强要了,再者此番事情的起因,是嫖女人和差事,已经在外头丢够人了,怎么好意思在旁人跟前提起。
正好良玉忠厚妥帖,这几年和玉珠交情不错,托她说和,想必能事半功倍。
这边,良玉臂弯挎着大食盒,手里提着灯笼,无奈叹了口气,大步朝荷花池那边走去。
“奶奶。”良玉屈膝见礼,扭头一瞧,二爷正踮起脚尖,杀鸡抹脖子般给她使眼色,示意她赶紧说事。
“外头这般冷,仔细冻着了。”
良玉半跪在玉珠跟前,笑着打开食盒,给女人看里面的东西,柔声道:“这些都是二爷亲自下厨做的,您瞧,这道韭黄炒蛋他一直炒糊,反复做了五六遍,才做好的哩。”
“辛苦他了。”
玉珠淡淡一笑,并没有过多的情绪。
良玉轻咬了下唇,望着二奶奶苍白病气的小脸,心里也是疼,踌躇了片刻,强笑道:“奶奶,二爷已经放下脸面求您原谅了,刚过了年,你们两个就分开住这么久,外人听了笑话,尤其是隔壁院的,天天将这事挂在嘴头子上,逢人就说。”
玉珠并未回应,她默默地将食盒盖好,摩挲着良玉的胳膊,柔声道:“你安置去吧,我再坐一会子便回去。”
良玉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再朝小门那边望去,二爷急得直跺脚,给她打手势,命她接着劝。
“那个……”良玉强笑道:“老话说,夫妻两个床头打架床尾和,如今福浓和云恕雨都去了,二爷知道错了,自此收心,奶奶便不要和他再恼了,恕、恕奴婢冒犯,您年前去了王府一趟,二爷的差事便丢了,他那个人从小就要强,这回也是气急了,你们两个便算扯平,各退一步吧。”
玉珠还未说话,一旁的璃心却恼了。
璃心猛地抓起那个食盒,朝小拱门那边砸去,刺啦一声,里头的碗筷食物掉了一地,这丫头一把抓住良玉的衣襟,哭着大口啐道:“原本以为你是个好的,没想到也是非不分,对,你是陈家家生的奴婢,自然要替自己主子说话,亏你上次被二爷打的破相后,奶奶还劝二爷给你道歉,不仅如此,我们还亲自去你家探望你,夫人多仁厚的人,给足了你面子,你要是个人,就不该这时候伤她的心!”
这一番话将良玉说得脸通红,低头直哭,瞪了眼那边的陈砚松,埋怨:“我说不来,你偏逼着我来,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有什么你自己说,我可不管了。”
陈砚松被这俩臭丫头臊,俊脸生寒,抬步就要往荷花池那边走。
“二爷请止步。”
玉珠扶起良玉,并未回头,淡淡说道:“那天我去王府是要去见王妃的,但娘娘病着,王爷见了我,我只是同他说不愿烟花女子进门,还有在他跟前抱怨了一嘴,担心二爷你年轻,会有负王爷的重托,旁的再没说。没想到会让你丢了差事,对不住。”
言及此,玉珠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哽咽道:“请不要和我吵闹了,也不要打我,女儿这时候抬头看到月亮,知道爹爹娘亲如此不堪,会伤心的。”
陈砚松生生停住脚步,他有千百句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了,在原地站了许久,苦笑了声:“便是为了桃桃,你也爱惜一些自己的身子,我明儿再来看你,早些睡吧。”
说罢这话,陈砚松拖着疲惫的步伐,转身离去了。
回到书房后,陈砚松喝退了前来侍奉梳洗的下人,将身上穿的披风解下,随手扔到地上,寻了一小壶老秦酒,猛灌了数口,缓解心里的憋闷。
外头狂风凌冽,寒意将书桌上的蜡烛灯焰吹得左摇右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