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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儿,吴十三斯条慢理地嚼着笋子,目视漆黑的前方,苦笑:“是啊,我也不懂,明明我对她那么粗鲁,时常用粗言秽语羞辱她,看见她被人打得遍体鳞伤,我还得意洋洋地奚落她,甚至,我为了另一个女人出剑重伤了她,按理说,她该彻底失望,恨我入骨才对,或者再也不搭理我,可是她还是一次次来找我。”
    玉珠不自觉拳头攥紧,问:“面对这样痴情的人,吴先生难道就没有动心过?”
    吴十三眸中闪过抹狡黠,若有所指地反问:“那夫人觉得我应不应该动心?”
    “这是你的事,我怎会知道。”玉珠撇过头,有些慌乱了。
    吴十三默默地将吃空的碗盘装入食盒里,在这当口,用余光偷摸打量玉珠,她戴了串珍珠的链子,正巧耷到了锁骨上,分不清珠子和肌肤哪个更盈润,脚上趿了双绣了荷花的藕色缎面鞋,青白的脚背在纱裙下若隐若现。
    吴十三不禁咽了口唾沫,想摸一摸,又不敢,于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觉得还是动心比较好,你们汉人有句诗,叫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夫人,你觉得呢?”
    玉珠装作没听懂他的一语双关,冷着脸啐道:“抱歉,我不会评判你们极乐楼的污糟人和污糟事。”
    “是,是我冒犯了。”
    吴十三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暗笑:明明是你先挑起这话头的。
    忽地,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
    夜风温柔,轻抚雨后微潮的大地,桃树上结了青瘦的果子,细枝不堪重负,咚地一声掉落。
    最终还是吴十三打破了沉默,皱眉轻声问:“那会儿见你时,就发现你愁云满面的,可有什么烦心事么?没别的意思,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像以前那样倾听。”
    玉珠鼻头有些发酸,满腹的心事弄得她憋闷不已,她手指搅着袖子,抿了好几遍唇,“不晓得你有没有听戚银环说过,王爷不久前帮助过我兄长的事。”
    “略有耳闻。”吴十三正襟危坐起来,面色严肃,略侧身,示意自己很认真地在倾听,但双眼望向前方,如此又不会冒犯。
    玉珠无力地弯下腰,手攥成拳,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压着声抒发自己的郁闷,“前儿我收到哥哥的家书了,他在信中写满了对王爷的敬仰,感激王爷替他平冤。若是放在从前,魏王饶是给出王妃之位,给我座金山银山,我也不会就范,可是……”
    玉珠越想越憋闷得慌,掉了泪,哽咽道:“我父母早逝,是哥哥和福伯将我拉扯大的,长兄如父哪,吴先生,从前我只觉得王爷是个色令智昏又蛮横霸道的人,后面越接触,我越发现他的可怕深沉,他当初将福浓赏给陈砚松,挑拨我们夫妻的感情,又一步步用权势引诱陈砚松,紧接着把云恕雨赏赐了来,果然,我和陈砚松日日争吵打闹,最终将情分全都熬光,走到了决裂这步。你说,我该恨魏王么?”
    “该。”吴十三笑道:“可是,因为魏王帮你兄长洗清冤屈,弄得你又不好意思恨他了,对不?”
    “对。”玉珠揩去泪,“嗳”地叹了口气,“帮哥哥翻案,于魏王来说只是抬抬手指的小事,可于我家却是天大的恩情,方才听你说,他不久前鞭笞了戚银环,那女子是个刁毒狠辣之人,之所以不敢动我,皆是因为魏王的威严在头顶压着,你瞧,他又卖了我一份恩情,简直从里到外将我算计了个透。”
    “可是你心里是不愿的。”吴十三俊脸杀气腾腾,柔声道:“我可以帮你解决了这个头疼的人。”
    “别傻了。”袁玉珠苦笑道:“魏王身边高手如云,纵使你本领滔天,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再者若是魏王出了事,你、我、袁家、陈家没一个会得善终。”
    吴十三拳砸了下腿面,“那怎么办,难不成让我眼睁睁看你委身于那个色鬼?”
    “你先别急。”玉珠忙安抚吴十三,敛眉道:“若不到最后那步,我觉得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其实我反复在思考,魏王他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凭什么对我这样无权无势的女人就格外特别?”
    说到这儿,玉珠身子前倾,凑近吴十三,压低了声音:“有两件事我印象深刻,一件是当初魏王说我长得像她早夭的女儿,便对我格外上心,另一件是那天崔锁儿脱口而出,说袁家是相士批过的大福星,能配得上魏王,可被王爷厉声打断了。后一件是玄虚之事,不足为奇,我想……”
    “你想从第一件入手?”
    吴十三亦靠近玉珠,轻声问。
    “对。”玉珠忙点头,“我想雇先生帮我做一件事,去查查魏王这个女儿,哪怕有一点脱身的机会,我都得试试。”
    “没问题,我帮你做!”吴十三一口应承,点头笑道:“若是你真像极了他女儿,你索性认这老头子当爹,我看他还好意思碰你不。”
    玉珠噗嗤一笑:“对,就是这个道理。”
    忽然,她发现自己和这男人的距离太近了,甚至能听清他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女人忙坐端正了身子,又一副冷若冰霜的态度,手隔空扫了下地上的食盒碗筷,客气地笑道:“这就是妾身为何款待先生的原因,放心,既要雇你做事,银子绝不会少,请先生开价吧。”
    吴十三哭笑不得,手扶额:“你心里清楚得很,只要你开口,我万死不辞的。”
    “还是要给银子的。”玉珠正色道:“三百……不不不,这活儿危险,一口价,五百两,待会儿我就回观里取银子,连同当初你托惠清主持送来的九百两一并给你。”
    吴十三失笑,摆摆手:“事儿我替你做,银子……银子就先放你这里吧,我拿着肯定胡乱花用了。”
    玉珠轻咬了下唇,脸颊有些发烫,坚持道:“我觉得咱们一定得泾渭分明些,毕竟是生意嘛,银子还是要给的,我又不想欠你什么情,大不了你可以存在惠清主持那儿啊。”
    “快算了。”
    吴十三啐了口,愤愤道:“老头子鬼精鬼精的,银子存你这儿,兴许我将来还能花用,若是存他那儿,他肯定擅自替我做主,要么办粥场,要不买药捐给穷人,美其名曰说是替我做善事、赎罪孽。哎呦,你都不知道,这老家伙昨儿还偷偷跑去镖局打听,问我有没有好好干活儿,有没有随便打人骂人,百般叮嘱掌柜的要看紧我,不许我去赌钱,更不许我去妓院胡闹,妈的,还真把自己当我爹了。”
    玉珠听到此,不禁笑道:“大师那是关心你,你可别不知好歹,你现在好不容易痛改前非,那就得坚持下去。”
    “是是是。”吴十三双手合十,无奈地念了声阿弥陀佛,扁嘴小声抱怨:“你们最大最厉害,我信天翁算是折在你俩手里了,善哉善哉,贫僧听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
    玉珠挑眉一笑。
    蓦地,她发现方才同这男人说话有些太熟稔了,她忙拉下脸,轻咳了数声,下巴朝前努了努,端着架子淡漠道:“好了,妾身静等先生的好消息,你可以下山了。”
    吴十三挠头笑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冲玉珠挥了挥手,便起身大步朝山下走去,不久就消失在漆黑的深夜。
    兰因观外又一次恢复了安静,玉珠冷着脸端坐了许久,等到那男人的脚步声彻底没了,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她锤了下发酸的腰背,翻看了遍空了的碗碟,摇头笑骂了句:“还真能吃,跟头猪似的,荤素不忌。”
    而这时,偷摸藏身在黑林中的吴十三亦掩唇轻笑,他方才佯装离去,其实并未走。
    吴十三望着她默默拾掇他用过的碗筷,唇角不由得上扬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玉珠,你做的面虽然有些咸,但真的很好吃。
    能同你共渡难关,我很开心。
    第57章
    大抵事情稍有了转圜的希望, 这晚,玉珠睡得很踏实, 甚至连梦都没来得及做就醒了。
    次日用罢早饭后, 她难得化了个妆,吩咐福伯去套了骡子车,打算去洛阳城里买点日常的用物。
    今儿天不是很好, 浓云密布,似乎在酝酿着场雨,即便如此, 照旧阻挠不了洛阳的繁华热闹, 小贩的叫卖声不绝如缕, 更有那从海外来的昆仑奴在沿街卖艺,样貌怪异丑陋, 红头发绿眼珠,在高台上跳着胡旋舞, 那滑稽的样子惹得人发笑。
    玉珠主仆去了东市一家名唤“明月阁”的绸缎庄。
    掌柜的姓薛, 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最是会品头论足, 他见玉珠虽一副道姑打扮,穿着寻常的水田衣,可容貌明艳脱俗, 耳朵上戴的那对东珠珰又亮又大,脚蹬双掺了金银丝的蜀锦鞋,料想定是哪家高门里崇道的娘子,于是挥手让伙计赶紧准备顶好的碧螺春茶和蜜汁桂花藕, 侧身弯腰, 陪着笑脸:“不知这位夫人今儿想看什么料子?若是嫌外头吵, 可去后头的雅间慢慢选。”
    “随便瞧瞧而已,叨扰掌柜了。”
    玉珠颔首微笑,径直朝堆放粗布的柜台走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卷卷颜色单调的料子,她上手捻了捻最近的那匹玄色布,有些粗糙,似乎是棉麻混纺的……吴十三是习武之人,穿这种布料的衣衫最实用,结实耐磨,夏天穿着还透气。
    “夫人好眼光。”薛掌柜笑吟吟地凑上前来,“这种布料最近卖的最好了,给家里下人裁衣制鞋,亦或是制成帐子、桌布都可的。”
    说到这儿,那薛掌柜拍拍手,立马就有三个婆子捧了十几种华美的布料走了上前,薛掌柜点头哈腰地介绍:“这些料子是如今洛阳最时兴走俏的,譬如这匹妆花,咱们寻常至多能买二则或四则的,小店可是八则的,这品相远远比贡缎都要好,前儿段子爵家给小姐准备嫁妆,买了十几匹压箱底呢,再譬如这匹银红的软烟罗,上头是牡丹海棠纹,又有个别名叫花开富贵,裁成衣轻透又凉爽。”
    玉珠摸了摸那软烟罗,果然轻软,扭头对璃心笑道:“我瞧你的衣裳有些旧了,待会儿拿秋香色和银红的各一匹,找个裁缝你做两身衣裳。”
    转而,玉珠指尖扫过匹苍绿的蚕丝布料,心里掂了几个过儿,嘱咐薛掌柜将这匹也包起来。
    璃心见状,忙道:“这苍绿未免也太深了些,我还没见您穿过这种颜色的料子呢,估计上身不好看。”
    玉珠莞尔浅笑:“这匹布给那谁做个中衣。”
    璃心立马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我瞧着合适,他成日家东奔西颠的,虽说有钱,可瞧着不是个会享福的主儿,哪里穿过这样好的料子,还是夫人您有心。”
    玉珠横了眼这丫头,“别乱说,我素来不喜欢亏欠旁人,便当报还他之前的殷勤。”
    璃心抿唇偷笑:“是是是,您说了算。”其实她早都发现了,夫人嘴上老是说要和吴十三两清,不愿沾惹那人一点便宜,可自打吴大哥重返洛阳后,眼见夫人开心了很多。
    一旁侍立着的薛掌柜见状,忙招呼伙计将夫人点的布料包起来,笑着问:“夫人可是要给您郎君做中衣么,鄙人倒是能给您推荐几位手巧的绣娘,最会制衣了。”
    “不不不。”玉珠慌地赶忙否认,眼睛在周围瞟了数眼,瞧见福伯这会儿正在外头茶摊上吃菜饮酒,她坐端了身子,下巴朝那边努了努,笑道:“掌柜的可别误会,更不要乱说,我是给我家老管家挑点布料,他年纪大了,劳苦功高的,我是得犒劳犒劳他。”
    “是。”薛掌柜连连点头,顺着玉珠示意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个上了年纪的粗鲁汉子,心里暗笑不已,苍绿色明显更适合年轻男子,给那土鳖老者穿,就像金盘装臭豆腐,未免太浪费了些。
    当然,这话薛掌柜肯定不会说出来,连连夸赞夫人宽厚,顺带又推荐了几款类似的料子。
    玉珠早不耐烦这薛掌柜的殷勤,刚要婉拒,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吵嚷声,她好奇地抻长脖子望去,只见斜对面一家生药铺外聚了好些人,似乎打架生事。
    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
    带头闹事的竟是陈砚松的心腹阿平。
    这阿平双臂环抱在胸前,嘴里叼了根细长的银牙签,凶横几乎要从双眼里溢出来了,他一脚踹飞阻拦他的药铺伙计,不耐烦朝自己带来的仆役们挥挥手,厉声喝命:“都麻利些,眼看着要下雨了,那些珍贵细料药材可见不得水。”
    而这时,从西街尽头疾驰来了辆轻便马车,行到生药铺子前后,从车上跳下来个女人,正是陈府大房的主母陶氏。
    看见陶氏,玉珠顿时怔住。
    数月未见,陶氏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面黄肌瘦的,双眼熬得通红,身子几乎撑不起宽大的华服,发髻上再不见凤钗臂钏,只戴了支古朴银簪,她搀扶住嬷嬷的手,疾步奔到阿平面前,上前就抽了阿平一个大嘴巴子,随之扭头冲那些搬药材的下人们喝道:“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强抢我的私产!”
    阿平摸了把侧脸,玩味一笑,斜眼觑向盛怒的陶氏,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千,“大奶奶不是在家里养病么,怎地出门了?小人奉咱们老爷子之命,将生药铺子里的账本药材搬回府,过后全都要挂牌子卖出去,等筹措到银子才能赎大爷不是?奶奶难道不想救大爷了?”
    陶氏气恨得五官都扭曲了,身子战栗不已,喝骂:“这不是你们陈家的铺子,是我娘家的陪嫁,谁准你们碰的!”
    看到此,玉珠拳头攥紧,阿平怎会如此嚣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玉珠低声自言自语。
    这时,那绸缎庄的薛掌柜走上前来看热闹,摇头道:“夫人大概不晓得,这事最近在洛阳都传遍了,数月之前,那陈家大爷陈砚榕的砖窑塌死了七八个人,听闻这几个人暗中得知陈大爷贪了王爷行宫地砖的银子,搜集到了陈大爷偷工减料的证据,大爷怕被王爷责怪,就故意伪造矿难弄死了这些人,如今被人家家里人告上了官府,原是要判斩监候的,多亏了那陈家大奶奶和她父亲四处奔走花银子,这才弄得个轻判。”
    薛掌柜手指比了个九,悄声道:“判了这个数。”
    随之,薛掌柜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洛阳生意场上谁人不知陈家兄弟斗的你死我活,可陈二爷如今是王爷身边最当红得令的人物,对外说他花了不少银子面子捞他大哥,生意人嘛,总不能做亏本的生意,头几日就闹过一次,说要收回陶大奶奶生药铺子,今儿又来,说句难听的,简直不给人家孤儿寡母活路。”
    而此时,外头又是一阵吵嚷声。
    玉珠朝前望去,那陶氏这会子就像只残破的秋叶,摇摇欲坠,看见一个仆人将一箱子珍贵的鹿茸往车上搬,急忙去抢,谁料被推了一把,陶氏脚软没站稳,直挺挺朝后摔去,恰巧被阿平抱在怀里。
    阿平手不老实,顺势扣住陶氏的胸,还故意捏了一下,眼里尽是狎昵,坏笑:“大奶奶何必如此性急?小人知道大爷入狱后您寂寞,可也别在街上就投怀送抱啊,弄得人怪不好意思呢。”
    话音刚落,周围看热闹的人哄笑一片。
    陶氏更是气恨红了脸,要从阿平怀里往开挣脱却不得,昔日里高傲尊贵的侯门嫡女,此时彻底放下矜持,不顾一切地对阿平又抓又挠,这举动,反而让阿平玩心更盛,像逗猴子似的耍弄她。
    玉珠再也看不过去,放下手里的软烟罗,大步走了过去。
    “住手!”
    玉珠怒喝了声,一把推开始作俑者,从侧边扶住已经半晕过去的陶氏,她怒瞪向阿平,叱道:“这就是陈家的规矩?你一个下人胆敢当众羞辱当家的奶奶?”
    阿平看见玉珠,瞬间收起所有的戏弄,连退了好数步,恭敬地打了个千儿,双臂垂下,小心翼翼地瞄了几眼玉珠,陪着笑:“夫、夫人,您怎会在此?”
    “我要是不在,你们还不得吃人!”
    玉珠剜了眼那混账东西,她忙从袖中掏出帕子,轻轻地替惊魂未定的陶氏擦脸上的虚汗,可怜,陶氏面色惨白,脂粉全都被泪水冲散,这会子离得近,便更能瞧清楚突发的灾痛将一个女人打击得有多惨,短短数月,陶氏简直像老了十几岁,皮肤不再红润细腻,眼底遍布细纹和乌黑,额边头发白了一片。
    往日那些琐碎的口角纷争到如今仿佛也不算什么了,玉珠心里只有可怜这个单弱的女人,轻轻摩挲着陶氏的背,让她能舒服些,柔声问:“大嫂子,你现在如何了?要不我带你去瞧瞧大夫吧。”
    陶氏大口喘着,嘴里痛苦地哼吟,虚弱地点头,可待看清搀扶她的人是袁玉珠后,陶氏就跟被针猛扎了下,瞬间清醒过来,先是一把推开玉珠,紧接着又揪住玉珠的衣襟,一个大耳帖子就扇了过去。
    “呸!”陶氏朝玉珠的脸啐了口,咒骂:“猫哭耗子假慈悲,少在这儿假惺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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