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涂境后,就开了聚魂阵。聚魂阵反转生死,是逆天道而为,反噬极重。何况……我还活着,他又怎么聚得起我的神魂?聚魂阵开得愈久,消耗愈重。他不管不顾地开着,被消耗得很厉害。”
她抬眼看向苏漾,神情讥诮,“你也还未能发觉,自己神魂中被人种了蛊罢?”
苏漾眉一皱——棠境擅蛊,境主身死叶宛宛继位,而不是叶卿卿。
“银甲惑心?可我不曾与叶宛宛接触过……”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是在渊境的时候?陆踏崖扶她上位,那她必然是得了陆踏崖授意。”
她后背冷汗涔涔,“陆踏崖想做什么?”
她笑了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接着道:“我被银甲惑心操纵,回了涂境。司景行……”她略停了停,省过去这一段,“他一直强撑着聚魂阵,灵力近乎枯竭。我回去的时候,是个夜里,他以为他的梦还没醒。他没防备我,可我被蛊所控,夺了魔神剑,还伤了他。”
她闭了闭眼,声音尽量平稳着,“陆踏崖要的就是魔神剑。你已经进过司景行的灵府,见过诛天之战。你知道那时候,他们是怎么找到神域入口,又刚好撞上了神族茧期的么?”
“陆踏崖当年曾与一神族女子相恋,但神族茧期一事隐秘,所以不允许同沧泽通婚。神女为他离开神域,去了渊境,可陆踏崖那时候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皇子,一心只有境主之位。神女为他诞下一子后十分虚弱,恰逢茧期将近,她来不及离开暂避,神族茧期的秘密就这样显露在了陆踏崖面前。”
诛天之战前,神族在沧泽众人心中一向是高不可攀的存在,陆踏崖得知了神族死穴所在,又恰是在急需功绩证明自己的时候。这样大的诱惑,在贪念下他能做出什么,也并不难猜。苏漾抿了抿嘴,“所以他借机找到了神域入口,率军杀入了神域?”
“不止。他的野心远不止覆灭神族,重分灵脉。神女认清他的真面目后,携幼子自尽,陆踏崖只来得及救回了孩子。而后他才知道,若是神族覆灭,神域也会崩塌。那孩子不过半神之躯,算不得真神,也得不到神域承认。”
“他们留下了司景行,至于那个孩子,陆踏崖一面用封印压着他的神智,使他心智一直如幼童,慢慢丧失自我,一面用天材地宝滋养着他,助他修为飞涨。”
苏漾眉头紧皱,顺着她的话思索,“陆踏崖想要的是魔神剑,所以,是魔神剑能够助那个孩子真正成神?”
“他只差魔神剑,就会成为陆踏崖手中操纵如傀儡的真神。陆踏崖借叶宛宛之手操纵了我,将魔神剑送到了他们手中。
“他们造出了一个神族,自然留不得司景行。他们先是屠了没有参与他们核心计划的几境,而后围攻云境,用我要挟司景行。
“司景行本就被聚魂阵耗空,他们又是有备而来……”她停了许久,“死了很多人。父皇母后,望南姑姑,辰寒……”
“他们碾碎了司景行的神魂,用他的血肉反哺神域。原本就算是死,他也可以死得更有尊严一些。他若是抱了玉石俱焚的打算,完全可以毁去神域,永闭灵脉,从此沧泽再无灵气飘荡。可神域毁去后,灵气消失,无数修士因为枯竭命陨,下一个众矢之的,就是望辰宫。那样的话,我和苏浔,太难撑起整个云境了。”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只在最后,将一身修为悉数给了我。”
苏漾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魔神剑。
“我知道密林中的乱流偶尔会引发时空错乱,便一遍遍进入乱流中去试。我有他一身修为,总归在乱流中是死不了的。好在天道垂怜,这一遍撞进来时,回到了你进密林的那天。所以我移了乱流,将你拖住。”
“我就是你,对自己当然再清楚不过。诛天之战的事情,就算他亲口讲给你听,你也不会信。不如逼你自己亲眼去看。你以为我怎么能在他眼皮底下来去自如?因为我就是你,我是苏漾,我留下的气息与你一般无二,他不会察觉。”
“苏漾,”她的泪倏而掉下来,重重砸入地面,“他爱你,从前确实是他神魂不全骗了你,可你——我,我若是肯多信他三分,就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透过魔神剑,她眼前是他死后的画面。他已经面目全非,一身是血,一切声音似乎都离她很远,陆踏崖松开对她的禁制,任由她拖着已经被废掉的双腿,艰难爬到他身边,两条血痕蜿蜒,像是两道血泪。
她想碰他,伸出手去却又不敢,像是怕碰着了他一身的伤口他会疼一样。
面前之人已经变得冰凉一片,神魂被碎,半分气息都未能留下。可在她靠近的那一刻,有只香囊从他怀中滚落出来。
香囊有半只浸满了血,暗色金线的勾纹染上了血几乎看不出来原本模样,中间绣的祥云纹样勾错了,针脚歪歪扭扭的。
那是重圆梦中,她绣给他的。算起来,竟是这些年她唯一送他的东西了。也不知他是怎么才能把当初“梦”中的物件儿拿出来的。
她一时有些恍惚,下意识去抓住了那只香囊。
而他一身修为,就从那只香囊里,悄无声息汇入了她的体内,温柔又落寞地走过一个小周天,慢慢将她尚在流血的伤愈合起。
香囊中的香料还是当初她选的那几样,与安神香有些相似的气味,沉沉萦绕过来。因着泡了血的缘故,血腥气明明很重,却分毫压不下去它的香气。
就像是他还在身边一样。
第75章
她抬头,向上抹去眼角泪痕,“那些都不会再发生了,也就无所谓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查清了陆踏崖安置那个孩子和设下法阵的地方,但那地方在渊境宫中,我虽是能强闯进渊境,但怕是还不等赶过去,就已经打草惊蛇。”
“我只来得及查出了这些。至于银甲惑心蛊,我以苏漾的身份偷偷去见了叶卿卿一面,探了探她。她的意思,这蛊除非落蛊人身死,或是主动以精血为引解开,旁人是解不掉的。但叶宛宛被陆踏崖护在渊境宫中,暂且还杀不了她。所以就只剩下一个法子,可能有些凶险。”
“你直说就好。”
她看了苏漾一眼,“若不是因为我对你的影响,你和司景行双修之后该是突破了破心大圆满,不日就可以跨境进入大乘期。因为这蛊是落在神魂中,与旁的蛊虫不同,趁渡雷劫时,引劫雷入神魂,可以借机将蛊虫□□。但倘若你挨不过去……”
“身死魂消。”苏漾回望住她,“你觉得可能挨不过去么?”
她知道苏漾是完全信了自己的话——许是因为司景行的缘故,当初的自己在那段时间疑心很重,若是她突然出现对苏漾说这些,只会引来猜忌怀疑。等苏漾将一切都查清楚再选择相不相信,怕是就晚了。万不得已,她才用了这么迂回的法子让她相信。
她轻轻笑了笑,“时间不多了,当务之急就是祛除寄居在你神魂里的蛊虫。银甲惑心蛊一除,陆踏崖无法操控你,凭他暂且还拿不到魔神剑。剩下的,就看你了。”
苏漾敏锐察觉到她话中的其他意味,追问道:“那你呢?”
“你已经被影响得很厉害了,我再留在这儿,就算不来见你,你也会更虚弱,直到死为止。”
苏漾默了半晌,才轻轻问了句:“为什么?”
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许多话不必问得太明白,彼此也能清楚话中之意。
“既然比你更强,为什么不能将你取而代之?因为你没有亲眼见过他们一个个死在面前,没有亲眼见过沧泽的那个样子。”
而这些她全部经历了一遍,她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挥之不去的血色。她没有办法骗自己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被困在了那一日,永远不可能重新开始。
而眼前的这个自己,尚未经历过这些,也不会经历这些。她是幸福的,她又怎么可能亲手掐灭?
“你要走,能走去哪里?”
她忍不住抬手拨了拨苏漾鬓边碎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操心这些做什么?我有他一身修为在身,穿过乱流回去就是。后面的事儿,才有的你操心。”
苏漾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眸一亮,“我若是杀了陆踏崖,你就是我,既然是未来的我,你那里会不会也不一样?”
她笑了笑,没躲苏漾的眼神,轻轻“嗯”了一声,“当然会。”
她目送着苏漾离开,苏漾却突然转身抱住了她。她猝不及防,与自己相拥的感觉委实有些古怪,她愣了一愣,刚顺势拍了拍苏漾的背,却听见一句“辛苦了。”
她看着苏漾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却不知怎么又落下泪来。
原来自己当初有这么天真,一旦信了一个人,便会全盘相信,对她的每个字都深信不疑。
她怎么可能回得去。
乱流撕开的时空裂缝本就不固定,撞上是全凭运气,若是修为不够,连从中走出来都不能够。就算修为足够,也只可能从时空裂缝中出来一次。
从她回到这个时间开始,她们两个中,就只能活下一个“苏漾”。
她的时间已经到了。只是可惜她不知道司景行当初是怎么将一身修为传到自己身上的,她不会,也无人可问。所以此刻她也没什么能送给曾经的自己,唯独这残魂一点,若是能滋养好苏漾被自己影响到的身体,也算不枉。
正急着从领域出去的苏漾颈间忽然一烫。双鱼玉佩的光芒闪了闪,又恢复到往常的温热。还不等她察觉有什么不对,天边陡然一声惊雷便吸引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是渡劫的雷云。
是她的雷劫。
她停住步子,抚过手中魔神剑。
下一刻,却将魔神剑放在一边,盘膝而坐,闭目调息。
要借劫雷洗一遍神魂,将藏在其中的蛊虫拔出,无异于将神魂重融一遍,哪怕是有一零星的分神,也足够魂飞魄散。
第一道劫雷落下,自她头顶劈进去,苏漾颤了一下,灵力运转过一个小周天,迅速借劫雷之力探过一遍神魂。
这是她头一回,没有任何人护法,没有任何法阵兜底,只身渡雷劫。
劫雷过了半数时,她已经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只强撑着一遍遍去探神魂,劫雷刺过去,似是一寸寸将神魂绞碎。
天边有九道劫雷积聚酝酿,汇成一道,猝不及防猛然劈下。
苏漾闷哼了一声,意识一散。
她眼前有朦胧画面闪过去。
望辰宫的石柱上泼了血,杀意和剑意翻涌不息,她提着剑急急地走,一路走一路喊着人。可四处静得渗人,光线昏暗,像是在一场噩梦里。但她醒不过来。
她看见了主殿上父皇母后的尸首。父皇一只臂膀被削断,另只手临终前握着母后的手,不曾闭眼。母后一手与父皇相握,另只手还握着残剑的剑柄。
她的心像是被一双手扯住,狠狠往下一拽——苏漾跌跌撞撞扑过去,眼前景象却陡然一换。
地上有只碎开的咬尾银蛇镯。
“公主快走,望南姑姑没了,这里守不住了!”辰寒猛地推开她,替她挡住了那支从暗处射来的箭矢。
她被辰满拖着,迈出一步。
漫天星宿下,聚魂阵血光闪烁。阵中之人形销骨立,却在侧头看向她时,像是荒漠中将要渴死的人陡然撞见了一片绿洲。
他双眸血红,想拉住她,可也只伸了伸手——他梦到她太多回,多到连在梦中都清楚,只要他伸出手来,还不等碰到她衣角,她就会消失在自己面前。
还不如就这样,望一眼就好。
苏漾想上前去抱抱他,她也确实这样做了——可她抱进怀里的,是具冰凉的尸身。
“漾漾。”“漾漾。”耳边似乎有无数人在唤她,或温和,或恼怒,或疼爱,或冷淡。
她做错了太多事,或有意或无意,或迫不得已,可倘若没有她,司景行不会神魂归位,陆踏崖奢求着的造神也不会成功。大家都还活着,不就足够了么?
就算有一身修为又怎么样?就算司景行将一身修为悉数给了她,她也没能扭转乾坤,她也抗不过陆踏崖手下的那具“神躯”。
她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这世上?
倘若没了她,陆踏崖取不到魔神剑,沧泽是不是会比她活着的时候要好一些?
劫雷一道道落下,劫雷下的那具身躯似是已经全无生机,连气息都断绝了片刻。
可她突然听到了另一道声音,与她自己的音色一般无二,“就算没有你,这一切也会发生,或早或晚,或许换个样子罢了。”
苏漾怔了怔,已经开始消散的劫云下的那具身躯,忽然动了动手指。
“你死了,只是逃避开这一切。会发生的一样也不会落下。可若是由你终结这一切,沧泽就再无后顾之忧。”
苏漾胸前的双鱼玉佩灼热,将她的理智拉回来一些。
司景行的声音通过玉佩中的元婴,直接落到她识海中,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将她的慌乱安抚下去一些:“漾漾,闭目调息,去杂念。我在。”
她的雷劫旁人进不得,可她身上有他的元婴,最后关头,他的元婴能替她抗下。
苏漾摇摇头,声音坚定,“我自己来。”
劫云重新密集起来。
最后一道劫雷落下时,她神魂传来剧痛,犹如那日感受到的昔年司景行被分魂灯分裂了神魂的疼。
有两只指甲盖大小的银色蛊虫被劫雷击中,凝出实体,落入她掌心。
苏漾闭目调息了片刻,睁开双眼。
可劫云并未散去,又一道劫雷酝酿着,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