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风寒, 凉气止不住往单薄的睡衣里灌入,徐嘉宁匆匆跑进电梯按下按钮,然后攥着钥匙, 静静看着变化的数字屏幕。
电梯门打开时,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有些放空,直到快要关闭时才醒神回到家。
大门轻声关闭,只留下锁舌清脆的弹音在黑漆漆的小房子回响。靠在门上身体慢慢滑落, 徐嘉宁蹲在地上抱住双腿沉默着, 几分钟后才站起身。
起身过猛,体位性低血压让她头晕眼花, 撑在鞋柜上缓解片刻,徐嘉宁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坐在电脑前开始修改教案和课件。
左右都是睡不着,比起在夜晚的被窝里胡思乱想,工作还是更适合她。
毕竟,漆黑寂寥的夜晚总是容易放大情绪,让人变得感性和情绪化, 她不能放任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思考某些问题。
备课反反复复多次,徐嘉宁翻看修改教案很快就开始犯困, 她朝电脑系统时间看去,已经是凌晨两点半。
懒懒打了个哈欠, 她关闭电脑准备上床睡觉, 经过窗户时无意中往外看一眼,又转道打开柜子, 找到想要的东西后再次下楼。
这次她长了记性, 特意穿着外套下楼, 一阵凉风刮过却依旧有些发冷。男人懒散靠在椅子上,抱臂而坐,头颅微微低垂,连身边有人靠近也没有察觉,只能听见呼吸声。
他睡着了。
把手上的毯子撑开,徐嘉宁轻手轻脚盖在他身上,她头发披散着,垂眸压好角落时,发丝从肩膀滑落,轻轻蹭到闻朔脸庞,男人痒得皱眉,稍稍动了动,像是要醒来。
大气不敢喘一口,徐嘉宁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等到他不再有什么反应后,才更加小心给人盖好毯子,然后转身上楼。
一夜好眠,第二天早晨起床出去买早饭时,椅子上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毯子。
今年气候格外反常,一入秋开始,江城的气温直线下跌,前几年还勉强可以穿短袖的十月,到现在竟然需要穿上长袖长裤。
临近教学考核,徐嘉宁愈发繁忙,不是在跟着隋教授等其他老师旁听课程,就是闷在办公室里面一遍又一遍磨课。
枯燥乏味,生活就这样规整地度过了半个月。
又是新的周一,徐嘉宁下课后跟着隋教授来到会议室。下周就是正式考核,隋教授特意让她过来试讲十五分钟,帮她指点指点。
安静的办公室内,徐嘉宁体态端正,面部表情温和,自然且自信地进行试讲授课。她语速适中,板书娟秀清晰,枯燥的课程内容在她这里变得新奇有趣。
“本节课就上到这里,感谢同学们,下课。”
眼眸清亮,徐嘉宁说完这句话舒了口气,最后温声请隋教授批评指正。
满意鼓掌,隋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挺好挺好,下周你能拿出这个水平,到时候考核绝对没问题。”
离开会议室,两人有说有笑朝着办公室走去。徐嘉宁之前一直是自己对着镜子练习,这次是头一回在别人面前试讲,得到不错的评价,她心情很好,脸上也带着比往常更加真切的笑容。
这抹笑意在接到外婆的电话后更浓了几分。
施学容退休后闲不住,成天到晚琢磨从前没接触过的事物。这些年跟着街坊邻里跳过广场舞,也在村里的小河钓过鱼、捞过虾,这段时间又开始研究种菜。
她也懂循序渐进的道理,于是先选了最简单的发豆芽实验,成功后迫不及待喊外孙女过来,说是要给她做菜尝尝。
试讲后安心不少,徐嘉宁翻了翻台历上的日程表,看到没有重要安排就答应了下来,下午四点多结束工作离开学校。
从江城打车去临市需要大概一个多小时,启程前徐嘉宁先回了趟家。小区附近有一家小有名气的糕饼店,招牌老婆饼皮薄馅厚,入口即化,她给外婆带过一次后,外婆就念念不忘,打电话时常常和她念叨,说特别想吃。
队伍排得很长,人群呜呜泱泱,徐嘉宁安静等待,无聊看手机时突然弹出一条暴雨黄色预警。
要下大雨了。
原本打算买好老婆饼直接去外婆家,她却转道继续往小区内走去,回到家拿出一把雨伞,最后放在每天会经过的长椅上。
自从上次半夜偶然碰见后,徐嘉宁和闻朔心照不宣达成某种默契,一个是每晚在椅子上坐着,一个在深更半夜趁人睡觉下楼送东西。
有时候是薄毯,有时候是矿泉水和解酒药。
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对方,却又好像是天天见面。
一切就这样僵持在原地,不能再往前一步,也不能再后退一步。
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压得很低很低,让人喘不过气。坐在出租车上打开车窗,又冷又湿的风涌入,吹拂起徐嘉宁脸侧的碎发。
冻得微红的鼻子吸了吸,她突然有些后悔留了那把雨伞。
谁雨天还在外面淋雨,留伞的举动简直蠢得过分。
一个多小时候,徐嘉宁拎着老婆饼来到外婆家。
进门便是令人胃口大开的喷香,施学容正端着最后一道炒豆芽走出厨房。她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出徐嘉宁手里拿的是老婆饼,笑得眼角皱纹也深邃。
“来了就快点洗手,赶紧尝尝外婆的手艺。”
进门前,徐嘉宁已经做好了“豆芽全席”的准备,但是看到满桌的豆芽汤,豆芽凉菜还有炒豆芽,还是觉得好笑,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都是自家种的,”外婆给她舀碗豆芽汤,嗔怪看她眼,“好好吃饭,不许笑。”
作势在嘴巴拉上拉链,徐嘉宁眼睛笑弯弯的。
晚饭过后,两人出门散步消食。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瞧着雾蒙蒙的,乡间小道上来来往往人不少,施学容在路上碰到熟人闲聊,徐嘉宁在一旁跟着打招呼,然后见没自己的事情躲到一边踢石子玩。
旁边呜啦啦跑过来一群小孩子,手里攥着一根根棒冰,她看着有些眼馋,抓住一个小孩问清楚路,最后从商店咬着一支小布丁出来。
小时候小布丁不过五毛钱,到今天也要两块了。
奶甜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她想起了遇到闻朔的那个夏天。
只不过当时的小布丁更大些,也更好吃些。
本想着快点吃完消灭证据,结果徐嘉宁囫囵吞枣,刚准备吃掉最后一口时,外婆正好聊完天找过来。看到她一副小馋猫儿的模样又气又笑,点着她的额头说:“胃不好,天冷还净吃些冰的。”
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她挽住外婆的臂弯,撒娇着靠上:“外婆抱抱就不冷了。”
“你呀。”外婆无奈摇摇头。
绕着小村落转一圈,快要到家时路过冯韵娴家门口。施学容瞧见她花园里的那堆花,突然拍了拍徐嘉宁的手:
“糟了糟了,原本想着散步的时候给你冯奶奶带点豆芽,着急出门就给忘了。”
徐嘉宁心不在焉点点头,说等会自己帮忙再送过来。
回到家后,徐嘉宁吃着水果,陪外婆说说话后,拎起满满一大袋子豆芽准备出门。
“我已经和你冯奶奶说了,”趁热打铁,施学容蹲在厨房里正在准备发下一批豆芽,“过去敲门就行。”
夜幕降临,小道两边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将徐嘉宁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她在门口站立很久,都没能摁下门铃。
最后还是出来浇花的冯韵娴叫住她,把她领进了门。
整整八年,除了高考前那一面之外,两人再也没见过,冯韵娴却还是能够一眼认出徐嘉宁。
记忆力好得令人惊叹。
月光在厚重的云层里时隐时现,微弱的光芒从窗户倾泻入户,洒落在客厅的茶几上。冯韵娴之前似乎在翻看相片,一本厚厚的相册放在沙发上,没有装好的照片露出一个角。
拉着徐嘉宁坐在沙发上,冯韵娴给她倒了杯茶,笑眯眯道:“先喝口水润润。”
“这么多年不见,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什么时候回国的啊?”
“九月份刚回来的。”徐嘉宁说道。
出乎意料,冯韵娴并没有聊起相亲的话题,只是握着她的手说些家常话,语气和神情都很温和,让人紧绷的身体不自觉放松。
话说一半,厨房响起“叮”得一声,冯韵娴拍拍她的肩膀,“瞧我这记性,做的小点心给抛脑袋后了。”
“等我拿过来给你尝尝,到时候给你外婆也带点回去。”
怕徐嘉宁无聊,她找来一堆杂志放在她面前,又把电视遥控器递给她,说无聊就随便看看,自己马上就回来。
徐嘉宁拿起了放在沙发上的杂志。
杂志大多是音乐杂志,甚至有些是徐嘉宁感兴趣却早就绝版的。看得津津有味,徐嘉宁捡着自己感兴趣的文章很快就读完了,她意犹未尽去取下一本,取过来才发现自己误把沙发上的相册拿了过来。
一时慌张,她急忙起身,想把相册放回原位,结果没有注意到脚边的垃圾桶,被绊了一下,相册内没有装好的照片不慎掉在地上,又滑落到沙发底。
暗叫糟糕,徐嘉宁弯腰去伸手去抓。沙发和地板之间的缝隙很窄,她身体几乎贴在地面上才把手成功伸进去,顺着微弱的光芒寻找,她手指沾满灰才将那张照片取了出来。
照片倒扣在地上,徐嘉宁一开始并没有看到内容。
直到她翻过来准备放进相册。
手腕被沙发粗糙的布料磨出半圈浅红,而徐嘉宁此刻的眼睛也渐渐漫上一圈红。
照片上,闻朔穿着眼熟的圣诞树服装,表情不屑地被程越嘻嘻哈哈搂住,心不甘情不愿拍下照片。
少年青涩的面庞上,是熟悉的张扬恣意。
右下角的时间,正是她出国第一年的圣诞节。
盯着手中的照片,徐嘉宁眼里慢慢溢出泪水,一滴一滴掉落,模糊了男生的面容。
原来当年不是错觉,闻朔真的来找过她。
不是她的一厢情愿。
被放在茶几边缘,相册晃了好几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恍如她这段时间摇摇欲坠的心脏,终于踏踏实实落在地上。
捡起相册,徐嘉宁把它放在腿上,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手指落在封面上呼吸沉重,颤抖着迟迟不敢打开。
碟子落在茶几发出清脆的声音,徐嘉宁面前出现一张纸,耳边传来叹息的声音:“本来想着你们在一起后,再拿来你给看的。”
“那如果,”徐嘉宁喉咙疼得难受,“如果没有在一起呢?”
冯韵娴摸了摸她的头,眼里满是包容。她仔细帮她擦掉眼泪,温柔笑笑没说话。
其实他们都知道,如果不是这次意外,如果最后徐嘉宁和闻朔没有在一起,这本相册就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窗外开始落雨,沙沙作响。
稍稍平复心情,她看了冯韵娴一眼,慢慢翻开鼓鼓囊囊的相册。
起初是成堆的机票,摆放得整整齐齐,可以看出主人保存很用心。时间是近八年的,几乎每个月都有一对往返票,有时候密集到一月会有三对。
一张张往后翻,徐嘉宁眼泪不受控制一直流,心脏疼得难受。
机票后面是成堆成堆的照片,大部分是徐嘉宁模糊的单人照。有些照片是完整的,有些是被人为剪裁过的,她勉强想了想,记起来拍这些照片的时候,她身边好像正好有其他人,大部分是男性同学同事,或者是齐牧。
“幼稚鬼。”手指紧紧攥住衣角,她又哭又笑。
重逢以来,她一直都觉得不太真实,也对闻朔炽热滚烫的感情有过疑虑。
分别八年,如此浓烈的感情太过失真。
而现在,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