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答应整日长吁短叹。皇贵妃刚殁,宫中上下愁云惨雾。原先巴望一举得男,好同景嫔前头生的大阿哥争上一争,没准能混个太后当当。谁知来的却是死丫头片子,白白耽误她怀胎十月,辛苦挣功名。
好在她年轻,生小阿哥机会有的是。李答应成日抱孩子往养心殿跑,美其名曰小格格想父皇,不吃奶不睡觉。
皇帝怔怔地看一眼孩子,忽然摇头说不像。
不像?哪里不像。女肖父儿肖母,小格格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眼梢斜飞,足有八九分肖似万岁爷。
李答应似条蛇黏上来,他只作不知,点一点小格格脸颊道:“都长这么大了,朕命内务府选了几个名字。你是她娘亲,瞧哪个名字好,便用哪一个吧。”
前头阿哥是圣上亲取名字,怎么到格格就成内务府拟名?她哪里肯依,就着皇帝的手,将胸前一对软绵玉兔蹭来蹭去。这一磨直到月上中天,万岁爷心绪不佳,昏昏噩噩。她不费吹灰之力,让皇上答应给她晋位分。以后坐得一宫主位,扬眉吐气好日子,便有指望了。
李答应满面春风拐过永寿宫门口夹道,正和几个司礼监的人走个对脸。说来奇怪,自皇贵妃归天,司礼监个个没有好脸色。尤其带头掌印,犹如活阎罗下界,多看一眼都怕被他剜眼珠子。都说已故皇贵妃和太监走影儿,大约传言所言非虚。男人割了那东西,也能成事?简直不可细想,越想越恶心。
李答应拉着丫鬟快步走,进了储秀宫门,尚且心有余悸。小丫鬟年轻好听风月,多嘴说一句:“奴婢听说先头皇贵妃去了,萧大人一夜白头,足见用情至深。”
李答应打鼻子里嗤一声,道:“情深能当饭吃?区区阉奴,敢打后宫主意。万岁爷留他性命,已是皇恩浩荡。”
诚如她所言,那一天来得比想象还要快。皇帝连追三道圣旨,其上罗列罪名,密密麻麻竟有上百之多。
萧阙一口饮尽杯中鸩酒,望向远方遥遥一束天光,掷杯笑道:“不错,日日是好日。”
“昭宣十一年,通政使司副使何宗琰上疏劾萧阙欺罔受贿,上深恶之。传令三道,革职查抄,下锦衣卫诏狱。次年元月,阙于狱中上奏请祭庄惠皇贵妃,时血泪俱下,状极凄惨。上大怒,不允。后亡于狱中,尸骨无踪,闻者以为异。”
这就是他的结局。
陆靖柔按灭手机屏幕。暮色四合,摩天大楼灯光眩目,明星海报在玻璃外墙上绽开虚假笑容。汽车喇叭声声刺耳,毫不留情割破似梦如雾瑰静夜色。车水马龙奔流不息,永远有人疲于奔命,永远有人晨昏颠倒,生生死死一页薄纸,谁在乎你爱过谁。
她迈出地铁闸口,踏上电梯,习惯性凝视身前男人后脑。人到中年油腻脱发,头顶映出一圈隐隐光晕。拥挤、失眠、表面光鲜,这才是她的栖身之地。
但她不喜欢。
结过两次婚,流产一个孩子,第一任丈夫持刀砍死第二任,进局子判死缓。这套话她倒背如流,引得众多追求者闻风丧胆,落荒而逃。生怕她天生孤煞星,克夫克子克婆婆,生不出男胎续香火。而十八岁男大学生不知世事愁惨,越挫越勇。其实陆靖柔不过看他模样长得像康生,才好心在地铁里借过他一次手机。想不到从此口香糖似的黏她身边,铲都铲不掉。
“回去读书吧。”陆靖柔故意化得满脸浓艳,浓黑眼线直飞上天,深红口唇吮血吃人,苦口婆心劝说,“再跟着我,我要告你性骚扰。”
说来奇怪,自从她舍命跳堆绣山,回到现代之后,烂桃花竞相开放络绎不绝。部门主管猛烈追求她未果,遂恼羞成怒给她穿小鞋:调研报告不给资料,年终绩效倒数第一,劳保用品克扣一半,叫陆靖柔独自进他办公室,关起门来讨要。许多女同事私下偷偷为她鸣不平。
闹成这样,她不是没想过辞职。可眼下经济危机失业浪潮一浪接一浪,守住生活来源已然不易。能包容她、保护她,给她一个家的人已经死了,她再没有随心所欲的底气。
难得调休放假,大家累死累活连上七天班,换来短暂假期修养身体。陆靖柔抱着电脑一头扎进陈旧史料,看得冷汗直冒。
明末清初,枭雄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面前电脑屏幕上,清晰浮现一个她从未在历史课本中看到过的政权。那是她生活过的地方,她曾以为不存在的王朝。
历史车轮在不为人知的时刻,已然悄悄逆转。
崇祯皇帝一根绳子吊死在煤山,朱家后裔死的死,逃的逃。满洲墨尔迪勒氏拥兵自重,抢先攻入紫禁城称帝。为安民心,移风易俗,改用汉姓孟氏,后世称大周。
大周格外短命,皇位只传到第四代即拱手让人。哀宗孟英祈英年早逝,身后只留下一个年幼阿哥。太后恐主少母壮,重蹈吕后之祸,下令处死其生母,硬将一个奶娃娃扶上皇位。
爱新觉罗趁局势混乱,领军入关,一举剿灭大周逊帝余孽,自此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故地重游的感觉不好。紫禁城历经六百年沧桑,不复当年威武壮丽。殿前金砖蒙受经年风雨侵蚀,无人修缮,破碎得不成样子。
陆靖柔避开聒噪的老年旅游团和满地乱窜的游学儿童,却躲不开穿旗袍戴钿子的年轻姑娘,她们无惧劳累奔波,对着相机镜头摆出各种姿势。
陆靖柔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她们挺胸抬头,努力配合摄影师的模样十分可爱。其实嫔妃们平日都在后宫猫着,借她们八个胆子,也不敢跑到乾清宫门口站上大半个钟头。
话说回来,谁不想借皇城霭霭余晖,踏进一场几百年前的旧梦呢?
她亦不能免俗。
养心殿门口竖起内部修缮暂停参观的牌子,长春宫拆去宫门,同启祥宫连成一体,钟粹宫家具陈设没有从前半分影子。旧日痕迹皆被抹杀,只留下一个被岁月蚀空,尘土飞扬的壳子。
时间的洪流这样无情,竟狠心将世间万物消融干净。深埋于破旧砖缝中的眼泪和呓语,再也无人知晓。
陆靖柔咬着牙,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姐姐,姐姐!”身后稚嫩童音响起,一个穿鹅黄纱裙的小女孩,手中高高举着一只星黛露挂件,“这个小兔子是你掉的吗?”
陆靖柔愣了一下,低头去找,包带上空空如也。她低头接过小女孩手中包挂,微笑着道谢。
“不是我捡的,是一个哥哥捡到的。”小女孩说,“他拜托我送给你。”
“哥哥?”陆靖柔抬头环顾四周,“哪个哥哥呀?”
“就是那个穿汉服的哥哥,白头发的,长得特别帅。”小女孩牵起她的手向右一指,“喏,就在那。”
陆靖柔顺着小女孩手指方向看去,不期然跌入一双泪光闪烁含情眼。
也是一个太阳将落未落的黄昏,她不会穿高底鞋,一瘸一拐费了好大力气追上他,遥遥叫一声掌印。
可是萧阙早就死了,死在几百年前。
“你别碰我。”她退后一步,“这种梦我做过好多次。每次我抱你,你就变成烟雾飘走了。下次梦见你,不知要等多久。”
她明明笑着,泪却不断从眼眶涌出来:“据说同样的梦做一万次,人会混淆现实和梦境的界限。你别动,我应该马上就会醒,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陆靖柔足足哭了好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梦里怎么会有人又哄又抱,还任劳任怨给她擤鼻子。
她从萧阙怀里钻出来,人还是恍恍惚惚的。萧阙抱着她走神武门游客通道出宫,她乖乖一动不动,眼睛贪婪地盯着他看。
“头发,为什么白了呀?”她说话还有些瓮声瓮气。
萧阙逗她:“变成老妖精了,你怕不怕。”
陆靖柔就嘿嘿地笑,过了许久,才轻声说:“对不起。”
萧阙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没关系,都过去了。累了就睡一会儿,我带你回家。晚上想吃什么?”
陆靖柔张大嘴打哈欠,从牙缝艰难挤出一个字:“肉。”
萧阙笑着亲亲她的额头,陆靖柔被他抱在怀里,耳边传来他平静舒缓的心跳,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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