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打量下,终于有人察出不对劲,警惕地执起武器,最后一同把视线落在那抹亮色之上。
赵清絃随手将大祭司的头抛向人群,面对滚滚杀意仍无半点不自在,甚至举着骨扇出言嘲讽欲要引起骚动:“不趁乱动手吗?”
被困在幽暗无光的深坑底,抬首是遥不可及的出口,迎面是冷血无情的恶鬼,各派子弟都比以前多了几分冷静,说好听的是暂时受制,实际不约而同地想起五年前的武林大会,深知稍有不慎便犹如困兽斗,在这寸土之下愈陷愈深,尸骨难存。
尤在看清那颗瞪眼不闭的脑袋如球滚动,连眼珠子都沾满土灰时,心情便更加复杂。
眼见仍是一片寂静,赵清絃可惜地叹了口气,颇是无奈,却在思考若此处再无动静,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国师发现端倪。
此念刚起,眉心便兀自一跳,大约是猜出谁人在试探,横在半空的骨扇倏地被折合,赵清絃神色渐冷,暗自催动阵法掩饰异况,脸上笑意未减,再度向众人施压:“也是,正派大侠杀人需要理由。”
“诛灭邪徒。”赵清絃语速极慢,边说边衔住玉扇以空出双手抱诀:“理由足够正当了吧?”
话音刚落,埋在墙身的过百人偶就像被注入魂魄,灵活地动了起来,朝人群杀去,周遭混乱不堪,不复宁静。
长埋地下的运河在高亢的哭喊声中重见天日,干涸的河床复又湿润,沸腾的鲜血化成浓雾,弥散在深坑之下久久不散。
赵清絃抬头望向国师所在的方向,由衷地笑了出来。
“武林大会,就该如此热闹。”
***
广场上木建的高台随震动倒塌。
似是料到左凌轩定会朝城墙上躲避,沐殖庭早就守在此处,俯瞰下方乱象。
左凌轩察出身后的气息,回头望去,冷眼看着对方步步靠近,淡淡地唤了声:“太子殿下。”
“太子早死了。”沐殖庭无情接话:“随左门主长子一同命丧天雷下。”
左凌轩脸上依旧平静无澜,仅道:“若非地府而来的怨鬼,那你现在是谁?”
“沐瑶宫的亲传弟子。”沐殖庭摸了摸脸颊,下颌一扬,语气带了点疑惑,更多的是嘲弄:“不该啊,我又没让兰阳堂主推筋易骨,相貌应是一如当年才对,左门主记性有这么差吗?”
“师兄被沐云生那妖人迷了心智,还带着你叛出师门,我是没想到你还能活下来——”左凌轩神色冷了几分,对他的身份嗤之以鼻,顿了顿才说:“浪费了一身筋骨遁入邪门。”
沐殖庭摇头,不赞同道:“多亏左门主和国师连手我才有机会得道,这十重关不是谁都有能力破的,否则活在那高墙之内,武师再厉害也比不过江湖中人,埋没了这身筋骨。”
“沦为邪道,有何可傲?”
“左门主使手段把我拐至玉城门时可不是现在的表情,看上去高兴极了,更与我说武斗向来不择手段,只论高低,怎么现在就把正邪分得彻底,那道貌岸然的样子……”沐殖庭稍顿,垂眸低语:“实在让人恶心。”
他退后半步,不待左凌轩反驳就扬手唤来董倬行:“素闻左门主溺爱幼子,不知太子殿下在泉下可会瞑目?”
左怀天被董倬行反剪双臂推着前行,两人立于垛墙上,风过之时吹得衣摆簌簌声响,彷佛下一刻就要将他们搁倒在地。
“你原以为长子能在朝中笼络人心,未料血亲不敌权势,不仅人前字字诛心,人后更是屡次否认与你的关系,最终父子反目。”
左凌轩眸色渐深,想起那日的场景仍觉得不甚舒畅。
他偷来太子的玉佩,以毁掉百草堂的药圃来威胁兰阳为长子改变容颜,扣下圣旨不让沐殖庭得知这一切,认为长子入朝后能为他巩固武林盟主的地位,匡扶正道,压阻邪道作崇,料不及他为大义舍弃亲儿,而长子却为权势与他离心。
左凌轩当然无法接受这结果。
彼时的四皇子命国师与他联系,许诺了他长子否决的一切,只需他于登基大典当天潜入皇城替国师降雷作掩护。
对于沐殖庭的曲解,左凌轩不欲反驳,国师对沐殖庭的命数早有预视,且各大门派心怀鬼胎,为了江湖平衡,他必需保玉城门作领头者,否则群龙无首,作乱之时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殿下。”左凌轩负手看向广场上忙碌着的弟子,心中稍觉欣慰,继而面向沐殖庭,说:“国师杀你母族旧部,害你困身于江湖,永难再踏进宫墙内,可你竟与他两相连手,到底所求为何?”
沐殖庭指头微动,董倬行便擒住左怀天的后领向外推,他整个人曲膝前倾,只能靠董倬行的手劲悬在半空,惊惶的求饶声来得份外刺耳。
“武林之位和报仇雪恨,你会选哪边?”沐殖庭放慢了语速,嗓音清澈无波,让人听得生不出一丝情绪。
“你——”
“父亲……”左怀天脚尖用力抵在墙沿,两股战战:“父亲!救我啊!”
“在惑我心神?”左凌轩仅失神片刻,顷刻已缠上满身杀意,双目恚恨不平,愠声道:“你以他相逼又如何?不过是废人一个,教而不善,死了也无人可惜。”
沐殖庭轻笑,魅音可不只有一个用途,至少,此时的左凌轩已不复初时平静。
左怀天忘了挣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又在扭头对上左凌轩那藐视一切的眼神时明白过来——这些年对他的“宠爱”不过是想把他养成纨绔,变成不折不扣的废物。
这样,他就无暇去留意身为父亲的左凌轩在背后做了多少腌臜事,那位忽然失踪的兄长又是成了谁人争名逐利的牺牲品。
“让我死了吧……”
董倬行站得笔直,低头瞥看左怀天,讥笑道:“少门主这就委屈了?才多大点事,就足够叫你心如死灰?”
左怀天下山后不减自负,甚至被恒阳教捉去后仍觉得自己地位超然,不过是纡尊降贵与之合作,来到此处,正是因为他足以影响父亲决策,是父亲不惜一切也要救回的儿子。
事实不然,左凌轩非但没想救他,更落井下石,挥出一记重锤把他敲醒,过往种种如马骑灯闪现眼前,每个细节皆指明左凌轩为成全他口中的大义不惜铲除一切阻碍,包括自幼相伴的师兄,包括血脉相连的亲儿——那个作为替身生于世上的他,于左凌轩而言不过是一件笼络人心的物品,随手可弃,无足轻重。
左凌轩性情冷峻,嫉恶如仇,而左怀天自小顽劣,众人提起无一不皱起眉头,桩桩恶行在前,哪还有这么多来自父亲的溺爱?
兴许打击太大,左怀天仍是不愿相信,猛地摇头,见状,董倬行干脆蹲了下来,逼使左怀天跪在垛墙边,及后压着他的上半身倾出墙外,只捉住他脚踝倒挂半空,继续道:“你以为自己天资愚钝,若我告诉你这里面有左盟主的手笔,你还要寻死吗?”
左怀天瞪圆了眼,感觉难以呼吸,无暇细辨是被倒吊的关系,还是董倬行的话过于冲击,他全身颤震,不可置信地问:“你什么意思?”
“经脉受损,没人跟你提过?”
下方浓厚的尘沙渐息,视野愈发清晰,沐殖庭不太想把左怀天交出来,得赶在众人注意前把人撤退,他敷衍地拍了两下手掌,适时打断对话:“留给左门主抉择的时间,看来不多了。”
董倬行颌首,把人扛到肩膀往下跃去,依计与运河底下的大祭司会合,一同前往城北埋伏,静候沐殖庭把左凌轩引来。
沐殖庭错步护在董倬行面前好让他先行离开,面朝左凌轩故作懊恼道:“与立于万人之上的地位相比,仇恨又算得了什么?可我竟选了后者,实在不如左门主聪慧——”
左凌轩瞳孔放大,终于明白沐殖庭所言为何。他背上长刀未有配鞘,抽刀时迸发出阴冷寒芒,气势浑厚,生生砍断沐殖庭的未尽之言。
长刀既出,呼啸不息,饮血方平。
沐殖庭深知这柄长刀的脾性,毫不慌乱地反掌运气推刀,以真气集于指尖点去,但见刀锋没入指头一分,却也偏了轨迹,堪堪在他脸庞掠过。
“是我愚钝,竟没察出左门主早有选择。”
左凌轩难得表现震惊,不过数年未见,沐殖庭竟有了能与他相匹的内功?
沐殖庭的内力当是源自童子。
他创立恒阳教,除了向国师表明野心,造出要夺回皇位的错觉外,个中原因更是复杂难明。
反正招来内力雄厚的童子为其一,余下包括毁掉沐云生的心血,铲除玉城门先门主等等已成过去的缘由,俱不值一提。
沐殖庭偶尔窥得暝烟记,虽不知为何赵岷要对外宣称暝烟记被盗,却也没太在意他们的内斗,匆匆记下阵法便去寻大祭司相助。
他离开沐瑶宫后先与童子双修,待找到相合的童子后大祭司便运阵法将他全身经脉疏通,彼时童子体内的内力早与他的真气融合,正好能对其施下咒禁以催谷内力,在毙命之前再次采阳,及后进行逐魂术,取身体一处嵌与人偶兵,复将魂魄封在器具之内。
如此反复进行,经脉畅通的沐殖庭没花太多时间便修得第九重。后得国师相助敛藏内力,躲匿恒阳教的各个据点之中,虽沐攸宁的到来使一切有了变故,却也受赵清絃的影响而有所感悟,直破十重关,倒算因祸得福。
沐殖庭早年在玉城门受习,身法未免仍留有玉城门的影子,其步伐飘忽,如风过无痕,他断了左凌轩的攻击,抽出早藏在城墙的弯刀凌空一勾,反守为攻。
能担任武林盟主的人自非虚有其表,然左凌轩在夺得腾云刀法后便疏于修练,所谓的闭关感悟亦仅是把腾云刀法的招式略作改动,每年出关对外宣称悟出新刀法,及后装作造诣极深,受尽众人敬仰的武林盟主,实力早大不如前,他抽刀硬接下沐殖庭一招,继而运足劲反击。
沐殖庭侧身闪过,扭头去听广场下的动静,尖锐的喊声已然平息,大祭司既能准时破坏擂台,那么操纵人偶便是他的强项,方才的厮杀声应是人偶有所动作,虽晋级生死斗的弟子多半不弱,然人偶量多,又属奇袭,再不济也能杀去半数的参赛者。
他思来想去,是得再拖延几许以免董倬行那边生出意外,哪怕这些正道门派仅剩一人,也得让其见证左凌轩过往恶行,叫玉城门再难有翻身之日。
主意既定,沐殖庭故作愣神,防守便有了破绽。
左凌轩见他分神,心中暗喜,管不上此举是否乘人之危,当即足下一蹬,手上长刀飞舞,压出的刀风直奔他命门,但见迎来的刀风猛然分裂,岔成数道劲风,沐殖庭吃力避开,却渐渐被刀风困在左凌轩的正面,只余后方可退。
刀风凛烈,厚重的余威把城墙上的砖块震得支离破碎,所到之处仿若能吞下万里河山。
沐殖庭沉默应对,似被逼进绝境般面露苦色,且战且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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