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这种简单粗暴的威胁比堂而皇之的协商要管用太多。阿姨眼神刷地一下就变得凶狠而暴戾。护犊子是一种最不讲究逻辑的极端行为,凭感情判断,凭本能行动,十分的野狼。
“小姑娘年纪轻轻未免太恶毒了些!”
“我不尊敬活人或是死人,我只尊敬值得尊敬的人,刚好你儿子不是。”孙悟空漫步在小小病房中,清脆的声音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但是你可以庆幸,我没有多么强烈的道德感,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或是烂人永远也比圣人多,所以这并不影响我帮你儿子保守秘密。”
白炽灯光下,她的笑容更加冰冷。
她相信,未必所有父母都会愿意维护孩子死后的名声,但是一个愿意跟随孩子去死的人,必然会把那些身外物看得比什么都重。不论是名声,还是祖先积攒下来的阴德。
“我看起来虽然可能并不像他在名利场里那么会打滚,”她随意指了下白隆玛,作为参照物,“可是我不骗你,我眼神很好,对于谎言很敏锐。你千万不要想着搪塞我。所以,回归正题,东西你是怎么拿到的?”
阿姨捏着被角,平整的医院被子被她捻出皱皱的白色波纹。她在下决心,实话说或者不说,分别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她不是聪明多才的女人,可却是个百分百为了孩子的女人。
孙悟空看出她的忧虑,进一步出声,瓦解她的心防。
“你应该还认得他,之前跟你服务的那家女儿有婚约。”只是猜想,孙悟空不敢确定。看见她的表情才知道,自己没赌错。“我们不是平白无故就来找你,是万泷女儿万笙觉得她爸爸死得蹊跷,我们才找上你。不信的话,你可以找她求证。”
孙悟空踱到窗前,不去看她:“警察那边应该找你问过话了,你跟他们说的什么我们不管,但是你没敢跟他们说什么,我们很想听听。”她左右松了松脖子,“现在天气正好,最适合谈话,你觉得呢?”
规则里的人办事总是要讲究程序,她无法像面对妖怪那样强制暴力输出,只能一步步攻克。罗嗦又浅薄,说来说去其实也就一回事,能否奏效全看这个女人心目中,儿子的分量到底几何。
幸运的是,她赌对了。
“东西是九先生送给我的,就是笙小姐的丈夫。”她眼珠转溜,有些紧张堂皇,好像有头小野兽在心里恐吓她,不能说实话。白隆玛适宜地递出眼神,给了她安全感,她才继续下去。
“万先生不太喜欢九先生,可九先生是个好人,他常常会过来看望万先生。之前还带了补品过来,跟我说万先生最近体检查出来眼睛犯病,需要补补,让我帮帮忙。”
“怎么个帮忙法?”
“让我盯着万先生把东西喝下去,一定要把这东西喝下去。”
她越说越心虚,擦乱的头发随着空气循环系统摇摆,眼睛还坚定得很。
“九先生是个好人,我儿子的医药费是他帮忙交的,东西也是他帮我拿回来的。他真的是个好人!”
“真的好人不需要你这样袒护,你努力为他辩解是不是就说明,你心里也有鬼?”孙悟空冷笑,“不然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帮你把东西拿回来?”
“不会的,他真的是个好人!”
“那万泷呢,是个坏人吗?”
“万先生,他……”她想起万泷向自己索要这件祖传之物作为抵押的时刻,下意识就要认定他趁人之危,可平常他待人随和,那些在其他主顾家听见的难听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过。
是个坏人吗?显然不是。那九先生呢?是个好人吗?好像有点迷糊了。
人在绝境抓到一株救命稻草,就以为是跌入洪荒却被上帝垂怜一座诺亚方舟。自此,上帝有了具体的形象,恩情得以承载,罪恶也就被洪水冲走。
孙悟空并不责备她的蒙昧,相反,对于这样的无知袒护,她流露出些许的同情。像老巫婆帮助海的女儿奔向爱情,九头龙是有所图的巫婆,她只是奔向梦想中美好的无知之人。
愚笨的人总是做出许多不经思考的决定,被表象蒙骗,可这不是恶,或者说只是低级的恶。比低级更深层次的恶,来自于聪明人。
聪明的人,深思熟虑,运用规则,推测人心,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比之纯粹的恶,更暗箭难防。九透憧是这样的人,孙悟空想,或许,她自己也是。
他们从阿姨口中套出保健品已经全部吃完之后,再没有了别的实质证据。只能想办法从九透憧身上下手,白隆玛查过他的行程,基本上每天都是忙着跟这个那个收藏家见面。在万泷尸骨未寒之时,他已经有了全面接盘的预兆。
一想到万笙踢开自己就是为了这么个东西,白隆玛对他的小人之心也就更加嫌恶。
“万笙约我今天逛街来着。”在他心烦之时,孙悟空冷不丁开口。
“啊?她约你干嘛?怎么弄到你的联系方式啊?”
约我干嘛?当然是为了你啊。孙悟空白了他一眼:“我想,我的联系方式应该并不难查?”毕竟,保密层级没那么高,也不像某些富贵闲人,有本事自己去加密联络账户。
“那你要去吗?”
“去,不过去之前,我想去一趟灵堂。”
她瞄向白隆玛,是小野猫不自知的可怜眼神。白隆玛心下一漏拍,慌张偏头。
“嗯!我来安排!”
灵堂陈列处门口,万笙已经在等待他们。如最初预料那般,九透憧确实不在此处,问过才知道,他又忙着去见一个做瓷器鉴定的专家,似乎是想开拓家里的收藏品类。
家具玉器从来都是收藏中的大件,历史之外,文化寓意往往更甚于瓷器。万家在明式家具的收藏上颇有名声。简练沉穆者,文绮妍秀者皆有。他们凭一家之力曾从海外收回某缠莲嵌螺钿描金紫漆大箱,成了国内收藏界的荣誉。
千万年来对女人的规训是三从四德,对男人的规训也就莫过于光宗耀祖。民族的荣誉感刻在他们这种老古板的骨血里,并不因为妖魔出现扰乱了整个社会认知而消退。
不过,或许这种代代相传的自发认同,会消失在这一代,也说不定。
并非万泷所希冀的那样,真的把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当作宝贝。九透憧比想象中更热衷于商业推广。
万老爷子,你死之前,会想到自己的宝贝要遭受如此的对待吗?
白隆玛再度看见万泷的尸首,忽然多了一丝唏嘘。
陈尸已过了三天,万家人也只是在这里轮流守着。入土为安的传统在这个土地资源匮乏的年代被迫废除,万家讲究“三七”,过了之后只能如同常人一般送去火化。
九透憧本来建议将老爷子泡在不腐尸身的药水中,万笙却打小就听多了僵尸故事,对这类东西怕得要命。尽管死者是她最亲爱的爸爸,也不能消减丝毫的恐惧。
孙悟空借机检查其尸体时,万笙也只是远远地站在三步之外,不敢靠近。孙悟空一笑,表示理解。
或许别人看来她是惧怕死亡,可孙悟空看来她更像是惧怕亲近的死亡。
父母健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已逝,从此只有归处。
只有在父母亲朋去世时,人对于死亡的感触才会更加深刻。孙悟空不去责备。
她细细地观察着万泷的面孔,与白隆玛描述的基本一致,笑着,和蔼地笑着。仿佛下一瞬来迎接他的不是死神,而是什么美好的幻象,雅典娜或是阿弗洛狄忒。
她凑近,这具陈放三天的尸体身上并未出现任何的异味,或许来自这件房屋内极其强大的低温,又或许能够杀人于无形、伪装成自然死亡的药剂本身就具备防腐的功能。
孙悟空想要从他身上提取一些可供参考的样本,最后只被允许悄悄拔下一撮体毛。
这……她看着试剂瓶里那几根短短的毛发,十分无语。法医对着一整具尸体都无可奈何,还想让她从单单几根体毛上研究出死因,万笙是不是太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她有些后悔自己对于她莫名其妙的共情。
晚上,她们一同就近逛商场,白隆玛被留在身后,不让掺和女孩子之间的对话。
当然,这是万笙的措辞,孙悟空倒是没什么意见。她眼明心亮,猜得到万笙是想干什么。
在摆阔选美上,万笙是高手。可是在识人断物上,她显然经验不足。这才刚刚进去挑了一件衣服,她忍不住将自己所有知道的东西都告诉孙悟空。
“我查过了,你跟阿白并不是男女关系,只是同事,对吗?”
她眼底的自作聪明太过明显,流溢出的志在必得让孙悟空感到不适,她不答反问:“为什么问我?你不敢问他?怕他否认,所以只能另辟蹊径,从我这里拿到答案?”
她的手指停顿一瞬,挑选衣服的动作重新连缀起来,不甘承认被人猜中了心思。她和白隆玛是什么样的关系呢?是打小就在一处地方长大的关系,是双方父母都承认对方身份的关系,可是现在……
“我和阿白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插手。”
“我没想要插手。我参与这件事情,只是因为要帮他,跟你没有太大关系。”
“是他让你来帮我的?”
“不是,你还是搞错了。”孙悟空有些佩服她这种异想天开的本领,不得不出声纠正;“我是帮他,帮我的搭档回绝一个跟他有旧情却已婚的女人的精神需求,这对他日后执行任务大概会有很大帮助。帮你,真的只是顺便。”
孙悟空发现,很多上层人士擅长虚与委蛇揣摩心思,可当人真的把事情都摊开到桌面上时,有些人会感到错乱。这一部分人大多都是吃了长辈的红利而跻身名流者,白隆玛如此,万笙也是如此。
那个奇奇怪怪的四角关系里,白隆玛和万笙是同类,恰恰她和九透憧才更相似。
真是可笑!她不禁撇了嘴角。
“说起来,你托我们查你父亲的事情,并没有告诉你丈夫,对么?”
手里挑拣的动作变得迟缓,万笙陷入沉默。
孙悟空只好将上午在阿姨那里套来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万笙的眼中浮现出许多不可置信的波纹,被她皱起的眉毛搅得混乱。
“你心里也并不信得过他,对吧?”
“我……”
“承认一段关系中存在秘密并不丢人,我也不会告诉白隆玛你和我聊了什么。”
“我……”她的手缓缓垂下,不远处想要上来询问的服务员被她挥手挡下,偌大的商场店面内,只剩下她和孙悟空。
“爸爸去世之前,透憧忙着处理他自己的事业,跟很多奇怪的人来往。那些人鱼龙混杂,我不敢保证他没有受到他们影响,也不敢保证他不会对爸爸出手。婚前婚后爸爸都告诉我,即使是面对最为亲密的人,都要留有余地。我没想过……”
“你爸爸是个好爸爸,一直都在保护你。”孙悟空如是评价,“你呢?保护得了你爸爸吗?”
她总是这样,最轻声的疑问中夹有最锋利的刀刃,言语带刺,狠狠扎在万笙心上。白隆玛追上来找孙悟空时,正好撞见这一幕。他并不知晓前因后果,只听见了那句话。
很残忍的一句话,如果真的是九透憧杀了万泷,那万笙就是引狼入室,间接弑父!
他对这样的口不择言感到愤怒,可他也知道,孙悟空说的,都是实话。
他缓缓走近,拍拍万笙的肩膀叫她不要放在心上,看向孙悟空时有些不知所措。
“老朱那边来消息了,我想我们可以去见见他。”
孙悟空不再多言,留下被包裹在温室内的万笙独自神伤。
温室内的小女孩从小就能吃到各式各样的下午茶,精美的蛋糕上流溢着各种可爱的装饰花纹。她并不知道,迷惑她最久也最为精美的翻糖蛋糕,其实只是一件装饰品。
当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温室的玻璃摇晃出裂纹,她也就濒临破败的边缘。辛勤耕耘的园丁不在了,尽管外面风雨不停,她也必须走出这座温室的花园。